“淡到看不到诗”的诗说,出自闻一多先生,不过,闻一多先生并不是批评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不像诗,而是赞其极淡的诗味。
过故人庄孟浩然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的这首《过故人庄》,写于他隐居鹿门山之时,诗中用清淡自然的笔调,将田园生活写得亲切有味。
诗题中的“过”,是的探访的意思。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具,置办,准备。
鸡黍,鸡和黄米饭,指农家待客的丰盛饭菜。
黍(shǔ):黄米,古代认为是上等的粮食。
语出《论语·微子》:“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
”朋友准备了丰盛的饭菜,邀请我到他乡间的家里作客。
诗的开头,写探访故人的缘起,诗起得简淡自然,无繁复语。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合,即环绕。
郭外,村庄外。
绿树在环绕在村庄边,青山横斜在村庄外。
颔联写诗人走进村庄时看到的农村风光。
孟浩然以淡笔轻染,描摹出了风村风光恬淡的神韵。
“绿树村边合”,村庄隐隐,被绿树环抱掩映,显出来种静谧之美;“青山郭外斜”,借一脉青山,将人的视野延展出去,静谧的村庄顿显开阔清旷。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轩,窗户。
场圃,农家打谷的地方叫场,种菜的地方叫圃。
这里合指场院。
把酒,把盏饮酒。
桑麻,桑树和麻,这里借指农事。
我们找开窗户,正对着院子,把盏对饮,闲聊着农事。
颈联写诗人与故人对饮的情景,于生活平凡的细节中,透露出朴茂渊永的情致。
诗人与友人本在家中饮酒,家中的环境往往是逼仄的,所以打开窗户。
一开轩,对着空旷的场院,视界顿时开阔,外面的绿树青山,也映入眼帘,便人的内心更加愉悦透亮。
诗人与友人把酒言欢,聊的也不在再是功名世路,而是农事,农村的淳朴无为,让人心更加越远淡然。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就,即赴。
菊花,古时风俗,重阳节登高赏菊,饮菊花酒。
等到了重阳节,我还会再来这里赏菊饮酒。
尾联以“就”字遥应首联“邀”字,由被“邀”而至到主动来“就”,将拜访故人之情升华成旷放勃发的意兴,余味无穷。
闻一多先生说,这首诗淡到看不见诗,并不是说此诗没有诗意,而是强调此诗极淡的笔法。
此诗用平常语,写平常景,叙平常事,发平常情,语极淡而味却极浓。
诗中用语虽平淡,但写景天致于妙境。
写近树远山,以色彩之浓淡点染(“绿”浓“青”淡),写村庄的周围的环境,以线条的变化勾勒(树“合”山“斜”),极富画意,率然天成。
平常口语,孟浩然却情感表达得情深意长。
诗人被邀至田家,立即被山村的风景所愉悦,被故人的情意所感染。
他喜欢这里,这里清旷的风景令人愉悦,友人的情意令他温暖,所以,不等友人再邀,诗人便要主动一“就”。
一个“就”字,便将诗人孟浩然的情感展现得淋漓尽致。
语言与题材,须相互配合,写山水田园诗,本就宜用淡语,如用精致华美的语言,反失山水田园的风味。
孟浩然的这首《过故人庄》,淡极,故得田园诗真味,此中情致,须仔细品读。
清人黄生评:(此诗)全首俱以信口道出,笔尖几不着点墨。
浅之至而深,淡之至而浓,老之至而媚。
火候至此,并烹炼俱化矣。
(《唐诗摘抄》卷一)亦上赞其极淡的诗味。
怎样欣赏孟浩然的千古名篇《过故人庄》?为什么说其淡到看不到诗?接到这个邀请,想了一天。
因为要简单回答很容易,只要分析一下《过故人庄》即可。
这首诗不复杂,赏析也容易,而且也能通过孟浩然这首小诗学会如何掌握诗歌跳跃性叙述和节奏。
《过故人庄》这首诗,在有朋友问如何写诗的时候,是可以作为例子来举的,这是一首标准的五律,在叙事思维上也是独树一帜,可以称为标杆。
“淡”从何起?要讲清楚这些很容易。
但是要回答第二个问题,那就颇费脑细胞了。
因为说孟浩然的诗“淡得看不到诗”的是闻一多,但是他是针对孟浩然整个一生的诗风来说,在《唐诗杂论·孟浩然》中原文如下: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
鱼行潭树下,猿挂鸟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
澹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盂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
闻一多用来举例说明孟浩然的“淡”,是《万山潭作》。
“鱼行潭树下,猿挂鸟藤间”这两句脱胎于何逊的“鱼游若拥剑,猿挂似悬瓜”,和何逊的修饰辞藻比起来,孟浩然简直就是在说大白话——当然是唐代的大白话。
粗读,我们会觉得何逊的诗有比喻、有奇思,符合诗“不好好说话”的特色,可实际上不还是孟浩然这两句白话的意思嘛。
孟浩然的“淡”,就表现在这种超强的语言净化能力。
好比一个浓妆重彩的女子洗尽铅华,却同样国色天香,那么我们是喜欢自然的美女还是盛装之下的美女呢?孟浩然之“淡”的珍贵,就在于乔装打扮的美女实在是太多了,就好像今天我们出去,碰到十个美女中间有几个是真容呢?如果碰到一个纯天然的,那还不是奇货可居?孟浩然之“淡”,在闻一多的眼中,就是难得的这种奇货。
而实际上比李、杜大一两轮的孟襄阳,不仅仅个人作品风格中淡然,还深刻地影响了李白、王维、杜甫这些人,甚至可以说是盛唐飞歌既通俗易懂,又意蕴无穷的前行者。
孟浩然之“淡”对唐诗风格形成有很大的帮助,虽然在格式上没有宫廷诗人建立格律规则的贡献,在气象上没有李杜的家国之情,王之涣、王昌龄的军旅豪情,但是他在文字使用上用他的“淡”折服、影响了一大票诗人,自身在田园诗、风景诗的方面成就极高,和王维共称“王孟”。
同为田园诗代表人物,孟浩然和王维的区别很明显。
这是身份、地位、经历所决定的。
王维作为一个高级官员,经历了安史之乱中伪政权任职,差点被当做叛国者杀掉的危机后,一心向佛,作品明显地带出禅意来。
但是他的一生,除了这次事件之外,再无波澜。
也正因为他一生仕途顺利,和终身白衣的孟浩然比起来,他的禅意、山水、田园更加精致,是他修为的一部分。
王维的诗都是抽离自己的,达到一种“无我”的禅的境界。
这个就好像戒荤腥一样,是需要极大地意志力的。
王维的“无我”,是一种克制,更多地是一种精神努力之后的结果。
一直到《辋川集》,才慢慢地彻底达到放松的状态——而这个状态,孟浩然晃悠了一辈子。
这并不是说王维不如孟浩然,我们称王维为“诗佛”只是我们见识短,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引领了整个大唐的诗文走向。
出身高贵,长得又帅,文采又好还精通音律,就是王摩诘。
现在经常有人提问,为什么大唐同时期的两个诗歌巨擘李白、王维都在长安,却从来没有交集?甚至有人扯到玉真公主身上去——想象力确实丰富。
可实际上,在年轻的王维眼中,是真的没有李白的位置。
哪怕是如今响彻历史的《清平乐》,在出生于“王谢”大家的王维眼中,可能也就是觉得:诶,皇帝身边这个写歌词的还行嘛。
时代的局限性,不会让生于高门,仕途通畅的王维去和一个出生商人家庭,没有资格科举的“文字弄臣”打交道。
这就是门第之见的流毒,但是客观存在。
孟浩然则不同,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园主。
他终身白衣,科考过一次,落第就算了,绝不复读。
也曾经动过心思干谒张九龄,但是这个时候张九龄已经失势,只留他作了一段时间清客,直到自己去世。
后来也有不少朋友举荐他,但是文才的自负让他放弃了举荐,甘心归隐务农。
孟浩然对田园生活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或者说,他就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富农、庄园主。
所以他的诗歌作品无不透露着对田园生活真实的感情。
陶渊明是田园诗祖,王维是田园高峰,可对他们来说,田园生活都是官场生活的另一个方面,是寄托,是精神的归宿。
而对孟浩然来说,他就是田园生活。
所以说王维一直到老,在田园诗这一方面也可能才真正达到孟浩然的境界。
闻一多说他“淡得看不到诗”并不是否认它是诗,而是说它进入了诗很高的境界,既回归了诗意的正向,又遵守了诗律的规则,既让所有人都懂,又让人在读懂之余产生高于生活的联想。
你感觉不到孟浩然在写诗,但是又有诗的节奏感、有诗的韵脚、有诗的清朗顺口。
他的文字简单朴实入世,但是他的意境顺畅明白却又出尘。
这种风格在盛唐诗风的引导上起了巨大的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读唐前诗有些简陋,读宋元明清的诗有时候稀里糊涂,唯有盛唐诗既明白如话,又意义深远的缘故。
我们至今仍然受益匪浅,孟夫子功不可没。
我们来看《过故人庄》这首五律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是一首标准五律。
平起不入韵,押平水韵“六麻”部。
平仄合规,只有首句和第五句都使用了“鲤鱼翻波”的变格,然后按照律诗的规则,中二联对仗。
我们在前面一篇王绩的《野望》赏析文章就说过,五律算是打通古体诗和近体诗的一种体裁,它的成型早于近体格律诗的其他格式,是一种完全自发的诗人格律要求。
宫廷诗人在制定格律规则的时候选取了这种格式,并且是按照这些律诗的形式制定了格律规则。
“替、对、粘”这些细则都是逐渐形成的,这其中有一个过程,所以才会出现“折腰体”、“鲤鱼翻波”这些变格。
而对仗作为对格式的一种要求,也是在上官仪、上官婉儿的归纳下才进入律诗规则。
前期的这些五律作品,是否对仗都是一种文采展现需要的自发形成。
像《万山潭作》的颈联“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就不对仗。
像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不但中二联不对仗,还有一些平仄突兀,这正印证了五律格律规范化的过程。
《过故人庄》是完全和规的,但是我们要清楚一点,并不是孟襄阳按照规则写的,而是他的作品在诗歌发展进程中与规则自然暗合。
就像王绩的《野望》一样。
这首诗也充分体现了“淡”。
前面说过,他的“淡”是指文字的平常运用,不工巧,不华丽,而是通过简单文字表述出自己内心对生活的真实热爱。
所以这首诗,实际上就是唐朝时的白话诗,我们可以看到文字后面孟浩然的欣喜之情。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老朋友准备了一大桌酒菜,邀我去田舍做客。
这不就是大白话么,就好像聊天一样,并无任何机巧、艰深。
这就是交代写诗的事由。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这里开始写看到的景色。
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孟浩然这首简单的五律学习诗歌叙事的结构。
首联写接到邀请,颔联是不是按照逻辑应该写自己很开心,登上了去的路程,路程上有哪些事,或者哪些景色?这里不是这样的,孟浩然直接写了到达之后的景色:翠绿的树林围绕着村落,一脉青山在城郭外隐隐横斜。
这就是诗歌的跳跃思维,并不是不讲逻辑,而是选取一些重要的场景,删去不必要的啰嗦,简单明了进行场景转换,当然暗地里是潜藏着逻辑的。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到了之后,又省去了各种迎接、寒暄的环节,直接开吃。
同样是场景拣选,思维跳跃,但是用在颈联就比较常见,后期律诗普遍文法“起承转合”中颈联本来就是承担“转”的作用。
推开窗户面对谷场菜园,共饮美酒,闲聊农间杂事和趣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尾联也不写喝完酒客人怎么告辞,主人怎么相送,而是直接写一句对话,然后把思绪引到未来,有所期待,这叫言尽意不尽。
等到九九重阳节到来时,我还要来这里观赏菊花。
这首诗用普通的文字搭建了一个平常生活的场景,恬淡亲切却又不寡淡枯燥。
律诗的各种规则不但做到了,而且“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算是真正做到了形式对内容的高度适应。
它的“淡”,是文字的平淡,是叙事的日常生活化。
这是一种高度凝炼,高度随心化的诗歌表达方式。
比起杜甫、王维来,孟浩然的这种“淡”也非常难学,因为他和李白的“仙”一样,同样是发自内心的意气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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