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独特的人类语言,世界语的特殊性在哪里?如何看待这门语言,将决定你怎样学习和使用它。本文关注并讨论了三个方面:世界语不是“民族语言”、不是学习者的“外语”、也不仅是欧洲人的语言。
作者木村护郎クリストフ(KIMURA Goro Christoph),生于1974年,一桥大学社会语言学博士,先后任教于庆应义塾大学和上智大学,教授德国语言和社会、欧洲语言政策、社会语言学等课程。近年来致力于从社会语言学角度对世界语和其他语言做比较研究。
本文是在第4届ISOA(国际世界语者教师协会东亚研讨会,2014年日本龟冈)的讲稿,原文题目为:Kiel Esperanton en Orienta Azio instrui? 刊登于《国际教育杂志》(Internacia Pedagogia Revuo)2017年第一期。
编译 | Venki
世界语在东亚
学生们的反应
据我的经验,这门语言的规则性(reguleco)经常引人关注。比如,我一个学生写过:“我对世界语遵循规则的语法印象深刻,我在其他语言里从没见过。”他之前学过英语、汉语和韩语,以上几种语言都存在大量例外和不规则的语法现象。不过,世界上所有的民族语言也都如此。与其相比,世界语的规则性的确让学习者非常满意。
另一方面,有个特别常见的观点,有人会说:
“世界语毕竟建立在拉丁语、英语等欧洲语言基础上,对不说这些语言的人,世界语就很难学。”
这种说法我们都见过。可能有人看到拉丁字母的时候,就已经在心理上感觉到和这门语言的距离了。
对世界语的典型批评
有种尖锐的批评认为,世界语完全就是欧洲语言,不适合亚洲人。某位我认识的人说:
“有人宣传世界语是中立的,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他们撒谎真的不害臊。确实,在英语帝国主义面前,世界语是更好的选择。但世界语不也是欧洲语言么,对于非欧洲文化,一样是帝国主义语言。”
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该怎么应对这种状况呢?在东亚教世界语会比在欧洲遇到更多困难。我在德国发现,老师给了一篇世界语课文,学生会说:“哈,懂了,懂了!”因为很多词是他们已经熟悉的。这在日本不行,可能学识高的人可以,但普通人不会立刻理解。
至于如何面对该问题,理论上存在两种极端的选择。一种广泛存在的观点是“世界语该什么样就什么样”,按照这种态度,世界语来自欧洲,我们接受它的欧洲性即可。另一个极端,有人则想要“改变”世界语。上次我在韩国一个世界语杂志上看到,有位教授提了个新方案去“改良”世界语。有些人自己去造新语言,想达到比世界语更高的国际化水平。在我看来,这两个极端都不合适。第一种态度对语言的演化能力(evolukapablo)过于悲观,第二种态度对活语言的易变性(intenca ŝanĝebleco)又过于乐观。二者从社会语言学角度来说,都是很天真的想法。现在我想和你探讨,是否真的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可供东亚的世界语教师选择吗?
世界语是什么样的语言?
为了找到这条中间道路,首先要知道世界语是什么样的语言。在各种人类语言中,世界语是很特殊的。那么它特殊在哪里,和其他语言有什么不同呢?
第一,世界语不是“民族语言”(etna lingvo),它有自身的特性。
第二,对学生而言,世界语不是“外语”(fremda lingvo)。人们一般认为,除了我们的“母语”,其他语言都是“外语”,然而世界语对世界语者来说并不是“外语”。
第三,世界语不是欧洲语言,至少不仅是欧洲语言。
接着我们分别讨论这三个特征。
世界语不是“民族语言”
下面我将总结世界语和民族语言的区别。民族语言一般作为母语习得。我观察自己儿子和女儿如何从小学会日语。他们每天不厌其烦地练习和重复大人讲的话,以这种方式学到了母语。但很少人会这样学世界语,我们绝大多数都是在长大之后有意识去学习的。
民族语言 世界语
一般使用者 作为母语学习 在儿童期后有意识地学习
正确的表达 母语者的用法 合乎规则的用法
民族语言
世界语
一般使用者
作为母语学习
在儿童期后有意识地学习
正确的表达
母语者的用法
合乎规则的用法
对于一般的民族语言,正确的表达就是母语者的表达。我是德语教师,我教的是德语人(germanlingvanoj)的用法,这就是正确的德语。但对世界语来说,正确与否不必看母语者怎么说,而要看它符不符合规则。在民族语言里,正确的表达一般就是常见说法;而在世界语里,符合规则的都是正确的——这是基本的区别。
教德语时,对于我讲过的内容,如果学生造了一个不常见的句子,我会以“德语人不这么说”或“人们通常如此表达”为由去纠正。民族语言的标准形式是在语言系统的诸多可能性中选出来的,某些形式得到广泛使用并被当做标准。
但如果用世界语说话呢,原则上语言系统允许的方式,都对。日本语言学家田中克彦(Tanaka Kacuhiko)在写世界语的书里提到,“因为不存在无理由的规则,使得儿童在学世界语的过程中体验非常愉快。”(Tanaka 2007, p. 71)
之前我和家人在德国住过一年,当时我的孩子在当地学校学德语。我注意到,他们是按规则去学的。比如在德语里过去式是在词尾加“-te”: ich lerne (mi lernas/我学习) - ich lernte (mi lernis/我学了)。但很多动词是不规则的,如 ich gehe (mi iras/我去)的过去式 ich ging (mi iris/我去了),ich trinke (mi trinkas/我喝)和 ich trank (mi trinkis/我喝了)。刚开始我的孩子们好几次是按“ich gehte”、“ich trinkte”的模式去说的。虽然合乎规则,但这样是不对的。如果是在世界语里,他们按规则使用语言就是没错的。
世界语不是“外语”
第二点,世界语不是外语。国际语学家Wim JANSEN如此写道:
由于其语言结构的优异(结构透明),可以看到许多使用者(……)与这门语言建立了情感上的,甚至更深入的关联,这种关联感在使用外语的人那里是非常不寻常的。世界语使用者可以很快熟悉语言结构,并从中得到自信,这一点对积极参与国际社区的讨论和交流很有助益。(Jansen 2010: 31)
由此,世界语是一种“非外语”,它属于所有学习它的人。现在的学习者以后将成为这门语言的基本承载者(baza portanto)。与之相反,德语学习者一般不被看做德语的承载者。他们学的只是德语母语者怎么用这门语言,自己不会变成该语言社群的一份子。即使没有世界各地的学习者,德语也能良好地存续下去。但如果没有人学习并拥有世界语,它就不会继续存在。
世界语不(仅)是“欧洲语言”
实际上柴门霍夫是这样构思的:
我将概念完全地分解成独立的词语,使整个语言不是由诸多的语法形式,而是由不变的词构成。当读者拿到用该语言写成的文章,他会发现,每个单词总是处于其不变的形式中——即它在词典中出现的形式。对于诸如语法形式、句中词的相互关系等,都是通过不变的词与词组合实现的。但这种结构的语言对欧洲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们很难习惯,所以我将这种注重分解的语言原则同欧洲语言的精神相适应。这样的话,如果有人没看过此篇前言(这对学习者来说也是不必要的),只是按照教科书学习我的语言,他甚至想不到,该语言的结构和其母语有任何不同。(Unua Libro, Fundamenta Krestomatio, p. 234)
所以根据柴门霍夫,世界语仅从表面上显得很欧洲。人们可以像学任何欧洲语言一样去学世界语——但这也不是必需的。一些对世界语语言特征的研究可以支持该观点。Mikael Parkvall(瑞典语言学家)将世界语同世界上其他一些语言相比较,认为如果人们在表层观察其词汇,会认为世界语非常欧洲。但实际上它虽比支持者们所认为的欧洲色彩更浓,但要比其批评者所断定的更少(Parkvall 2010)。批评者通常只看表面现象就下结论——世界语是多么欧洲的语言。但它确实没有看上去那么欧洲。
同样通过世界语和其他语言的比较研究,Ilona Koutny(匈牙利/波兰语言学家,世界语学院院士)也认为,在拉丁外表下,其语法结构是逻辑化和国际化的(Koutny 2013, 也可参考Koutny[2017])。
总结以上研究我们能看到,如在构词方面,非欧语使用者(neeŭroplingvanoj)也可以在世界语中找到熟悉感。不过遗憾的是,Wim Jansen在关于世界语演化和易学性的研究中也展示了另外一面。他发现,欧洲的世界语使用者让世界语变得更欧化了。最初,世界语的演化可能性有很多,现实中走了其中一条,这是受欧洲人影响的结果。欧洲人不理解世界语构词的“灵活模式(fleksebla modelo)”,只是像用自己母语一样去用世界语,结果增加了语言学习的难度。这种演化可能导致的结果是,几十年后将不再可能根据基本词根来猜测词义。(关于该演化的分析,参考Jansen 2013)
如果这种演化继续下去,世界语就会变得越来越像民族语言,它会失去作为国际语的优良特征。关于把欧洲语言和世界语粗心混合的现象,有例子可以说明:2014年国际大会(UK)的举办地叫 “Bonaero”(Bon-aero“好-空气”),当我听闻下届UK在Bonaero,我就想“这是什么样的城市?Bonaero在哪里?”随后我才明白,那是阿根廷首都的名字。我完全不了解,原来“Buenos Aires(布宜诺斯艾利斯)”在西语里意为“好空气”。这就是欧语的方式,默认你已经知道所有这些背景,然后如此意译为世界语名。
想象一下,要是所有亚洲和其他不讲欧语的人也这么做会怎样。你知道2007年UK在Horizontmarbordo(“横滨”的意译)召开吗?本届ISOA在Testudmonteto(龟冈)举办,今天我从Orientĉefurbo(东京)过来。你知道中国的大都市Supermaro(上海)吗,或者我想去River-enon(河内)······所以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好还是“Buenos-Ajreso”或相似的形式。
另外,来自欧洲语言的习惯表达也很普遍。人们会说“De tempo al tempo”,这相当于法语的“de temps en temps”,英语的“from time to time”或德语的“von Zeit zu Zeit”等。De tempo al tempo是什么意思呢,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么看,欧洲思维方式已经对我们有了相当多的影响。但它并不能在逻辑上直接让日本人明白(Kadoja 2011)。其实如果换个方式说“fojfoje”,对我们来说就是可以理解的形式了。
对教师们做个总结
针对世界语教师,刚才提到的特征都有什么意义呢?首先,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学生说的句子“不常用”就去纠正。民族语言的老师一般都很爱纠错。作为德语老师,当学生们用了不常见的表达、我没见过的句式,我就会纠正。但对世界语不要这样做,那些语法和语义无误,且能被理解的表达,即使不常见,也应允许存在。不要忘记,我们教的不是某种民族语言,而是世界语。就像在法庭上,被告虽然受到怀疑,但如果不能确认其罪行,他就不是罪犯。在世界语学习方面,“无错推定”也是有效的。
其次,世界语教师不仅要对学生负责,也要对语言的演化负责。语言培育意识(lingva kultivado)应作为教师的能力之一。可以说,世界语者共同创造并驱动着这门语言的演变,尤其是教师,引导着未来的世界语使用者。既要关心学生的进步,也要考虑语言如何演化,这样未来的学生就也能在我们的语言里体验到得心应手的熟悉感。
第三点尤其针对东亚的世界语教师,他们在世界语社群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就是为将来的世代维护世界语的国际性。遗憾的是对欧语使用者来说这还有点难,因为(世界语的)词汇和结构跟他们母语太像了。而东亚的学习者经常遇到单词困难,因此可以有意识地在实践中去作为。
日本世界语者石贺修(ISIGA Osamu,高中教师、翻译家、和平运动家,1910-1994)曾写过:“尽管去用对我们(东方人)舒服和容易的方式去表达,只要不违反世界语基础并且不会让西方的世界语者难以理解即可。”石贺认为,对这种世界语的“东方主义”,欧洲人会有很多陌生感,需要付出精力去接受它,但其影响将不只是日本等东方世界语者得到的一点方便,世界语本身会因此变得更亲切和容易。(见Kimura 2008)
几年前日本世界语杂志Revuo Orienta刊登了Mirejo GROSJEAN(瑞士世界语者,国际世界语者教师协会主席)的报道。她在日本时发现,人们会说这样的句子:“En Niigata neĝo estas ĉu?(新潟在下雪是吗?)”她评论说:“Tute bona frazo klara kaj ĝusta. Tamen iom stranga pro la vortvico.”(好句子,完全清楚和正确,就是在语序上有点奇怪。)(Revuo Orienta 2009.5, p.28)不过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考量这句评论,它的语序这样安排可能更合适:“Iom stranga pro la vortvico.Tamen tute bona frazo klara kaj ankaŭ ĝu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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