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青梅竹马。那是长安城里最潇洒最自在的祁王殿下。可直至他十里红妆迎娶大凉公主,我才醒悟过来:十载相伴,我从未看清他的野心。
萧厌又来丞相府纠缠我了。
他知道我要成亲了,要嫁给那个一贫如洗的探花郎。
「阿虞,再等我两年。」
眼前人依旧眉目温润,举手投足俊逸非凡。可这不容置喙的口气,倒像是威胁和命令。
我退后半步,微微福了福身:「殿下,子虞不等了。」
他不值得我等了。
「你还在为我娶骊安置气。」他叹了叹气,像是笃定了我只是一时恼怒同他玩笑。
我摇了摇头:「骊安公主性情直率,与殿下乃是天作之合,子虞既无怨恨又无不满,只望殿下善待公主。」
我抬首与他目光相接,微笑道:「至于探花郎,他品行端正,学识亦深得父亲赏识,堪为良婿。」
他听了这话忽然轻笑起来,眸色一暗,「小阿虞,你的良婿不会是其他人!」
我心中惊了一惊,退后半步,暗叹从前识人不明,眼前却仍嘱咐侍女玉茹从房中取来一幅鹤梅图。
「殿下如何想,早已与我无干。今日既来了,便请殿下将旧物一并带回罢。」
我双手呈上那幅鹤梅图,他却并不接过。
「阿虞要和我一刀两断?」他冷笑,「你曾说过的,要嫁我为妻呢?」
「殿下不是已有妻子了吗?」
他一对眼角染了胭色,不顾我的排斥,还像往常一样笑着将我耳边的一缕碎发理好。
「留着它吧阿虞,总有一天你会带着它来找我。」说罢便扬长而去。
他的背影与年幼时的重合起来。
那个潇洒飘逸如谪仙的九皇子,摇身一变,成了心狠手辣蛰伏多年的祁王。
更可怕的是,我多年来一直将他视若至亲,若非那日在骊安公主的驿馆听得他与一大凉侍者的对话,我恐怕依然被哄骗得稳稳当当。
他究竟从何时开始谋划杀嫡夺权,又是从何时开始将我算入他的掌中?
萧厌走后,父亲唤了我去。
新科探花苏懿文一身布衣,笔直地跪在厅堂里。
父亲气得来回踱步,直骂:「竖子!竖子!」
只三两句,我便知晓了原委:这探花郎是来退亲的。
我早有预料,但他说出萧厌的所作所为时,我的心又不住地寒了三分。
苏懿文俯首重重砸在地上:「当日学生进京,穷困潦倒,幸得相爷一路指点,方有今日功成。若学生孤身一人,今日定不能因区区生死退了小姐的亲事。只可怜家中老母浆洗缝补供我读书,学生安能弃之不顾?」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任凭他跪着。
我扶了他起来,苦笑道:「倒是我连累了你。」
苏懿文摇了摇头,可我心里更是愧疚不过。
萧厌是深宫里长大的皇子,惯会把玩人心,硬是断了苏家老母三根肋骨,把苏懿文逼上相府退亲。
苏懿文又与我说:「今日是我,明日恐怕危及小姐自身。小姐万万早做打算。」
我点了头,他又转身朝父亲一拜:「学生有负老师教导,自请三年不入仕,以谢其罪。」
苏懿文走后,父亲往梨花桌上狠狠捶了两掌。
那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啊。
想起了萧厌那张脸,我只觉得从前识人不清,恶心异常。
自太子死后,皇室子嗣凋零,几乎无人继承大统。圣上年逾七十,悲恸之后,想起了那个闲云野鹤的祁王。
萧厌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无人去追查太子的死因,无人去深究太子妃腹中那九个月大的皇长孙是否真的同太子妃一起葬身火海。
他权势盛极,人前孝顺贤能,甚至为了安抚大凉边界子民,主动求娶了骊安公主。
可他不敢娶我。
因为我父亲祝相乃是文官之首。
文臣武将联合,乃是大忌。他怕惹得陛下生疑,又不舍得放了我去嫁与他人。
心狠自私,城府如斯!
父亲说,他不知还能护得了我几时。他近几年身体愈发不好,总想着为我找个足以依靠的夫婿。
可接下来两个月,我连着被太尉家的小孙子和云南王世子退了亲。
这两门婚事是父亲背着我偷偷求的,如今萧炎一手遮天,急得父亲喟叹连连。
我看在眼里,遂同父亲说,我自有谋算,让他勿要心忧。
「我的傻虞儿,就是拜了神佛,也架不住他萧炎手眼通天!」
父亲知道这几日,我日日往慈安寺去。
「父亲且放心等着,女儿不信神佛无眼!」
果不其然,不出几日,永安王府便下了聘。
永安王府是当初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元老,世代为大周抵御外侵,战功赫赫。
可偏偏像是中了魔咒一般,王府的男丁上了战场竟无一人善终。如今的小王爷原是四个兄弟中排行最末的,他的祖父,父亲,还有三个兄弟,都为国尽了忠。
京中盛传,娶妻休娶秦楼妇,嫁女莫嫁永安府。
因为一嫁过去,十有八九得成寡妇。
老太太心气高,她挑中的不敢嫁,敢嫁的她又相不中。纵使小王爷英姿傲人,惹得京都无数闺中少女心动,也无济于事。
一年前我及笄时,老太太曾寻着父亲探了口风。
只不过父亲心中疼爱我,我当时又与萧厌情投意合,不多时便拒了这门姻缘。
父亲与陆家先父原是故交,见到满院聘礼也只是低声斥了我行事鲁莽。
「父亲,那萧厌咄咄逼人,神佛若无眼,女儿自己的命自己去求。」
慈安寺的济怀大师相人姻缘最准不过。
而这日大师卜了一卦,说王爷的姻缘「在近不在远,在文亲而非武眷」。
老太太吃斋念佛大半辈子,最信这些神佛之谈,当即抚掌而笑,道:
「是了是了!」
我心中知晓陆知归是最孝顺守礼不过的人。
这桩婚事,多半是成了。
我前脚回了丞相府,陆知归后脚便带着媒人和聘礼上了门。
我与永安王本就算不得相熟,连话都不曾多说过几句。此番择了王府这棵大树,便是将祸水引向了他,终究对他不住。
但永安王府,已是我最后的选择。
父亲双眉紧皱着将我赶走,留下陆知归在书房单独叙话。
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出来,我正寻思着让玉茹进去添壶茶探个话,书房门忽而大开,二人喜笑颜开地出来。
「相爷留步。」
父亲笑得满脸褶子,还嘱咐我好生送送王爷。
我低头跟在陆知归身后,一前一后,一时无话。
他倏地回头,我便撞在了他的胸膛上,磕着了鼻子。
「王爷恕罪。」
他见我退后半步的模样,倒还笑起来。
「可有话想问我?」
我抬头便见着那笑颜,如春雪乍融,月光滞地。
「王爷何出此问?」我不答反问。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转头向前走去:「不过是见你一路思忖,想是心中存疑。」
怪不得父亲总赞他聪颖敏锐,原来是这般心思剔透的主儿啊。
「子虞冒昧,敢问王爷可有心仪之人?」
他步子顿了顿,并未回头:「自然。京中哪个及冠的男子没有心仪的姑娘?」
这便是有了。我又问:「那姑娘何方人士?可否婚嫁?」
他便回头望向我,目光探寻。
「王爷勿怪。子虞只是想着,今日恰巧顺了老太太的眼,反倒拆了王爷的良缘。」我心中不安。
更何况,他今日说下聘便即刻来了。那满院子的聘礼,倒像是早早为哪位姑娘备好的,却不想被我截胡了。
「本王知道子虞和祁王的龃龉,也知济怀大师何意。」
……那他还下聘?
他面色平静:「子虞想如何?」
「若王爷与她两心相知,我便三礼六聘迎她入府。」
他眉峰微蹙:「那你我之间又当如何?」
我不明所以,试探着说:「以夫妻之名行兄妹之义,也未尝不可,待王爷心上人进门后,子虞定然不会鸠占鹊巢,必定待她亲如姊妹,也会同那姑娘解释清楚。」我细细说来,又补充道,「待到风平浪静,子虞自请和离,王爷与子虞之间便清清白白……」
我自觉说的在理,却见他神色愈发不悦。
「子虞,你并不欠我什么。」眼前人如芝兰玉树,负手而立,温声道,「你可知,方才在庙中,祖母问了我什么?」
我轻轻摇头。
「她问我,对娶妻之事作何看法。」他挑起眉梢的时候漂亮极了,浅笑道,「子虞猜猜,我是如何答的?」
「那定是:孙儿全依祖母做主。」我笑着扬起头望向他,「我猜的是也不是?」
似他这般忠孝之人,很难再有别的回复了吧。
他静静地望着我,片刻之后才苦笑着轻叹一声,但并未回我的话。只是自怀中掏出一绢手帕,细细地打开,双手捧至我身前,竟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
「是祖母的意思。」
我会意,刚要伸出手去接,他却一手隔着衣袖轻轻握住我的手腕,一手将玉镯亲自圈在我的腕上。
「祖母念佛,信命。」所以也觉得这姻缘是天定的。
他话音一转,「但是子虞,我向来是不信命的。祝家有女百家求,与你结亲,是我的福气。」
他既如此说了,我便也不再多舌了。只觉得他虽总是对我笑着,心头却不那样欢愉。
亲事定下之后,我去了一趟慈安寺,济怀大师不愿见我。一位小沙弥说,大师此番插手红尘,口出诳语,全为当初我母亲一饭之恩,却已犯了大戒。
我心中知晓,只默默地朝大师的禅房拜了一拜。
婚期定在了半月之后,我开始整日闷在家中赶制嫁衣,陆知归怕相府人手不够,还送来了许多手巧的绣娘。
萧厌来过一次,我没有再见他,只隔着屏风说过一句:「往后子虞便是陆家妇,若是再见,也请殿下称一声永安王妃,尚能留下你我幼时情分。」
他还是不肯收下那幅鹤梅图。我惯知道他的脾性,不撞南墙不肯回头的。
我大婚前几日,骊安公主带着几个侍从,拖了好大一箱贺礼来寻我。
隔着几扇门便听得她兴冲冲地喊我。我也不同她拘礼,只调侃道:「祁王妃大驾光临,我这破院子都得震三震哪!」
「少贫嘴!」她捏住我的脸用力揉了揉。这丫头自小喜欢这么干。
「快看这个,我大凉宫的玉碟,父王特意让人送来的,稀罕着呢!还有这个,翡翠鲤鱼雕,应了你的那个「虞」字,兆头好不好哇?还有还有……」
我故作嫌弃地翻了翻,撇嘴道:「公主殿下,你这莫不是把你整个家底给翻出来了?」
「开玩笑!」她昂起头不屑一顾,「这才哪到哪啊!我可是大凉最金贵的骊安公主!」
是最金贵,也是最可悲的公主。
六年前边境的那一战打得惨烈。永安王府的三位少将军拼死抵抗,用性命守了一座城。
战败的大凉不仅岁贡翻了一番,还得把最尊贵的王室送往周朝国都。
因她备受疼爱,因她血缘高贵,更因她父王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她成为了被选择的那一个。
寄人篱下,如履薄冰。
我问她,成亲之日她可是不来了?为何今日便携了礼来?
她笑道:「你成亲时候那份儿是祁王府的,这份儿啊,是我骊安的!」
我拉着她到我房中坐下后,屏退了侍女,才缓缓问:「他可尽心待你?」
她微怔了一瞬,道:「殿下他待我无微不至,自是尽心的。」
说这话时,她的右手不住地磨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她曾悄悄告诉我,那个玉扳指是她十岁来大周前,她父王交给她保命的,关键时刻拿出来可以号令驻守两国边界的数万凉军。
「殿下一直想同我有个孩子。」她托着我的手放至她的小腹上。
我心中一惊,紧紧盯住她的眼:「骊安,你莫要跟我装糊涂!你究竟还要被他骗到何时?!」
「子虞。」她抬首看我,「你真当我还有退路么?」
「他要娶一个被放弃的公主,我抵抗不了。他要杀无辜的人,我劝服不得。」
她轻轻拍在我的手上,感受着这个弱小的生命,笑得温柔又苦涩:「但至少,这个孩子绝不会生下来。」
她是那样倔强的人,绝不能让自己的枕边人利用孩子来逼她和她的军队就范。
所以,她选择亲手毁了这个生命。
我没有阻止她,我甚至希望一切顺利。这个孩子,不该来。
我只是同她说:「一个人做不到的时候,千万记得遣人传信给我。」
她听了一乐:「怎么?你帮我,不帮你的九殿下了?」
我学着她平日的德行,也捏了捏她的两颊:「我只记得你是骊安。九殿下是何人,我怎么不记得了?」
说得我二人都笑,笑完又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她又嚷嚷着要看我的嫁衣,我便拿来与她看。
骊安走的时候已近黄昏,出门时还与玉茹玩笑道:「你家主子可是愈发了不得了,我送一箩筐好玩意来,她就一个荷包给我打发了!」
玉茹止不住捂嘴偷笑,我又道:「玉茹!快快赶了她走!省得丢了我相府的脸!」
那个荷包,是她托我绣的。萧厌知我二人关系亲昵,唯有我给的东西,他才不会生疑。
夜深时,我才等来了玉茹的消息。
祁王妃的马车经过东市时,受了惊。
太医诊出骊安腹中的那个胎儿已有三月,这便没了。
「公主她,真狠心哪!」玉茹轻声叹了叹。
我一面剪着灯花,一面笑:「她的枕边人可比她狠心百倍不止。」
骊安却因此伤了身子,几日后我成亲时,她终究也没来。
我进了永安王府,成了陆知归的王妃。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跨火盆,吃生饺。
与他拜高堂,结同心。
一圈又一圈的人在说着吉利话,鞭炮的声音响过了几条街。
直至夜暮。
陆知归喝得醉醺醺的,顶在房门口,赶走了闹洞房的各家夫人和吵着要见新娘子的军中兄弟。
「我的……新娘子……是谁……谁都能看的吗?」
话都说不利索了。
又一头栽进房里,跌跌撞撞走到我身前,揭了我的盖头。
红烛明灭间,我对上了他的眼,温柔而炽热。
他却似乎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彻底酒醒,眼神倏地清明,只是脸上的酡红色又深了几分。
「我醉了。」此时说话利索了。
他退后一步,「不宜冒犯子虞,我去书房。」
「王爷。」我在他转身之时叫住了他。
「门外诸位相公还未走远,府里婆子丫头嘴杂,王爷今日出了我的门,难免招来些闲言碎语。」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与他疏远过了,在他人眼中便成了夫妻离心,王府不宁。
他回头,望着我微微颔首。
「子虞所言甚是。」
我知晓他心中另有其人,不愿意与我亲近,能相敬如宾已然不易。遂端起一杯合卺酒,端端正正地放在大红喜帐的下方。
「不若你我以此杯为界,各执一半,两不侵扰。触翻酒杯者须自罚。」
「如何自罚?」他绷着脸反问。
这我倒是未曾想过,便望着他:「依王爷之见该如何?」
他行至床边,长袖一扫,将硌人的桂圆红枣尽数扫开:「逾越者,睡地上,三日。」
我点头,自顾自去卸重重的头冠和钗环,又净了脸。转身时,陆知归已然安静地躺在床上。
永安王府虽是武将世家,但极重礼仪。陆知归是京城子弟中的翘楚,自幼被严格规训教导礼节。纵是入眠时,也身姿端正,面目从容。
我蹑手蹑脚地越过他,躺在天青瓷酒杯的另一侧。
这一夜,烛火哔啵作响,酒杯中的琼浆稳如明镜。
王府人口简单,除却老太太和陆知归的母亲赵氏,便只剩陆知归的小侄儿,名唤乘风。
乘风的生母,原并非我大周女子,而是大凉的女将,十多年前驻守嘉函关。战事惨烈,是她携一众将士降了周朝大军。而当时我军的主帅,便是永安王府的大公子。大公子战死沙场后不过两三年,她旧疾复发没熬得过去。
乘风今岁才十五,在大夫人膝下养大。大夫人心性豁达,他亦养成了不拘礼数的性子。
头一回进我院子时,莽撞之下砸了我一套茶具。玉茹进府不久,还未认得全人,见他衣着普通,以为是哪里来的泼猴,竟将他骂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晓得点头称是。直到我出来才解了他难堪。
乘风笑道:「这丫头着实厉害得很!」
他说,除了他母亲,他从未见过这样有气势的女子。
他日日来寻玉茹,玉茹却忙得没空理他。
自从大夫人欢欢喜喜地将管家的令牌扔与我,她自个儿得了不少工夫吃茶逗鸟,我带着玉茹竟是忙得脚不沾地。
王府上下一百四十余口人,吃穿用度的银子支出都得到主母这来过一遍。
上半日才将账房这个月的账清了,午时便有厨房的几个伙计闹了事,被管事的婆子告到我这来。伙计前脚刚走,绣娘后脚又进了屋。
玉茹去一趟厨房打点的工夫,我却是连坐下的空闲都不曾有。
好容易打发了绣娘走,一时心神疲惫,不知不觉竟挨着桌角睡过去了。
意识朦胧间,只觉脑袋从桌角滑落,被一双略带薄茧的手稳稳地托住。
我恍然转醒,眼前人正凝眉望着我。
我忙起身,却被他按下。
「子虞坐着,我来布菜。」
又见他时不时瞧我,我迟疑地摸摸脸:「我脸上可有何脏污?」
他垂眸于我身畔坐下,伸手轻轻抚过我的眼,哑声道:「有。」
又多抚了几次,方才默默转开头:「现下无了。」
我谢过他,便不再多言。
待他走后,我才对镜细看起来。
玉茹叹道:「姑娘眼底的乌青也忒重了些,明早多睡半个时辰又何妨?」
我轻轻抚过那只眼,默不作声,心里只想着是否该多加一层脂粉掩去。
不曾想,这丫头第二日都未唤我起床,害我睡到日上三竿。
「姑娘休怪我,是王爷吩咐的,还让我往后都不许叫了呢!」
我理好衣襟的动作一顿,她又紧着道:「王爷还给府里管事的几个妈妈都递了话,若不是要紧的事儿都少推到姑娘面前来。咱们王爷对姑娘可是真真的好!要我说呀……」
我利落地拾起床上那盈满茶水的酒杯,抬眼淡淡道:「要我说呀,我早应当给你配个人家,省得搅我的事。」
我原是吓唬她,可原先次次闹着不肯嫁人的玉茹,这次竟不答我的话了,只暗暗地捏着手帕。
我兀自伤怀,又筹谋着给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可还没等到我问出玉茹的心上人,京城就已然变天了。
祁王终于还是入主东宫了。
离年关还有一月,整个皇城却如年节时候一般热闹喜庆。
老太太叹了叹气,说这样的场面,总能让人想起当年文宗皇帝登基时的盛况。
众人都说,这位太子殿下仁德恭俭,会成为像文宗皇帝一般圣明的君主。
我不置可否。
一种隐隐的不安透过这些谎言告诉我,太子应当要动手了。
大雪一夜倏忽而至,父亲便是在这时候病倒的。
相府的小厮赶来告知我后,大夫人知我心焦不已,随即遣了几个侍者送我回去。
可待我匆匆进了相府,还未见着父亲,却见到庭院里一人玉冠白氅,立于一树红梅下,紫竹伞上积了厚厚的雪。
他见到我便扬起明朗的笑朝我走来,身形俊逸,自成一派风流。
我下意识想转身,却又念着父亲病情,不愿就此离去。
他朝我笑,「今日腊八。」
「阿虞可做了腊八粥?」
因着骊安在都城别无亲友,每年腊八,我都拉着她一起做腊八粥。
她做好了,便高高兴兴地东送一家,西送一家。
别的王公贵族哪里敢收大凉公主的东西,生怕一不小心被牵连进这滩浑水里。
唯有萧厌。他不仅收了,还每每赶到相府来与我们一同过节。
「都是公主的手艺,我不过帮着递了些柴火。」我念及往事,又恨他辜负骊安一腔信任,「太子殿下如此念旧,倒不如珍惜眼前人。」
紫竹伞从他手中向我伸来,被我后退一步避开,他见此状便索性弃了伞,与我一同站在雪里。
「阿虞不必着急推开我。」他苦涩一笑,「我不过是想一道腊八粥想得紧,这才来了。」
见我不睬他,自顾自往里走,他便挡住我去路:
「既来了,孤便不得不提醒提醒阿虞。」
陡然变化的自称,让我心中一震。
「无论是你还是永安王府,如今种种所为,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从怀中慢慢掏出一件物什,竟是我送给骊安的那个荷包。
他应该已发觉了,骊安在那只荷包内装的香料,是大凉宫廷的秘香。时时佩戴,可使女子不孕。
原来,故人重逢,并非为了一碗腊八粥,而是步步为营的算计。
我嗤笑一声,不再看他。
「永安王,永远只能是臣。卿卿聪慧至此,难道就不想让孤放他一条生路吗?」
他的眼角染上胭色,犹如一头圈于囚笼的困兽,莫名让人觉着恐惧。
「阿虞,听话。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们还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永安王府荣耀不衰,陆知归也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永安王。」
我压下心头怒气,反而回头嫣然一笑:
「殿下尽管动他。若伤了他一分一毫,臣妇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我靠近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先太子之死,皇长孙的去向。真相究竟如何,圣上不知,朝臣不知,可不代表无人知晓!」
他弯起嘴角,眸色忽而深邃。
「子虞真当我不舍得杀你么?」
相伴十载,我最是知他不过。他没把握了,我这颗棋便是赌赢了,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殿下当然舍得!殿下连帮你信你视你为知己的骊安公主,都不曾放过。殿下的慈悲,与我而言太过奢侈!」
我一人死又有何惧,大不过鱼死网破罢了。萧厌若留我性命而残害陆家,我又岂能轻易放过他。
他眯起眼,忽而轻笑起来:「阿虞,我竟从不知你口齿这般伶俐。如今要为了区区一个陆知归与我为敌!你莫要忘了,你选择的是永安王府,不是他陆知归!」
他说的没错,若不是因为看中王府这棵大树,我同陆知归本就是陌路之人。我如今护着他,不过是因着王府相救之恩,不愿继续连累他人罢了。
我偏头不语,却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殿下怎知她选的不是我?」
陆知归一袭玄色衣衫踏雪而来。行至我身侧,才撑开伞,将我头顶风雪隔开。
「参见太子殿下。」他负手而立,说着拜见的话,身子却没有半点想要行礼的意思。
是大不敬的。
「有劳殿下替子虞 *** 心。臣自知品貌凡凡,又无甚功就,原是配不上子虞的。但好在臣虽驽钝,却有一片诚心,多次登门求亲才得了心上人点头。」他浅浅地笑着,说得煞有其事一般。
我只琢磨着,芝兰玉树的谪仙人物,也能算得品貌凡凡?
少年从军,战功无数,也算得无甚功就?
「有此良配,臣日夜欢喜,时时护着,就怕被哪些个心思不正的人惦记上了。」
此话一出,羞得我耳垂发烫,两颊泛红。
萧厌嗤笑一声,凌厉的目光将我二人扫了一遍,冷冷道:「那便祝二位琴瑟和鸣,多恩爱几日!」
陆知归迎着他的目光,笑得明朗:「多谢殿下。」说罢轻轻扶着我的肩,绕过萧厌往里走去。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又贴着我的耳边闻声问道:「天寒地冻的,怎的一人跑来了?」
「我担心父亲,来不及等你,便自个先来了。」我亦轻声回他。
言辞举动亲昵非常,像极了新婚燕尔的夫妇,竟是惹得身后的萧厌拂袖离去。
我心中郁结散了不少,但仍旧忧心。今日这般撕破脸皮,往后萧厌只会将陆家咬得更紧。
我还一面念着父亲病情,谁曾想,他老人家好端端地躲在棉被里嗑瓜子。
「那……那老夫有什么办法嘛!那太子啊,冷不丁地就来了,老夫又懒得见他,就说病了。他又冷不丁地说,那病了是不是得找女儿回来看看啊……那……那老夫不就得继续装下去咯!」
我挑起床边沾了朱砂的帕子细看,一时哭笑不得。
父亲见了陆知归,比见到我这个女儿还欢喜。陆知归将我爹收得服服帖帖,二人喝茶聊天好不亲热,倒显得我是多余的了。
从相府出来时,门外已有马车侯着。
一路上,我思忖了许久,还是开了口。
「子虞斗胆,王爷今日本不该激怒他。」
他正闭目养神,闻此只淡淡问:「为何?」
「太子此人睚眦必报,最是狠心。今日王爷与他撕破脸皮,明日他必处处使绊子……」
「子虞对太子倒是了解得很。」他轻轻笑着,我却总觉这话听着不对劲。
「我与他自幼相识,多少知晓他的性情。」
「子虞既知晓他的性情,便也应当知晓这人有多危险。你怕牵连于我,须知夫妻一体,何来牵连之说?莫非……」他睫毛轻颤,缓缓睁眼注视着我,眸中的哀色一闪而过,「在子虞心中,从未将我视为你的夫君?」
我心头一紧,脱口而出:「并非如此!」
说罢才见他定定地望着我,我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了。
他见我面露难色,无奈地叹了叹气,又对我道:「既是把我视为夫君,便得时刻想得起我。」
我怔愣了一下:「啊?」
他粲然一笑,柔声道:「譬如今日,我知你心中焦灼,但若是我骑马携你来,岂非快过马车不少?」
他是在怪我未事先支会他。我规矩地应了,但直至下马车他向我伸出手时,我还在想:真是好生奇怪,平日里也不曾似这般没得主见。
但偏偏,陆知归一同我说话,我脑子里理得明明白白的利弊和解释便都说不出口了。
他的苛责都带着温柔,和煦的,如朗朗明月。明月向我伸出手,险些乱了我的心神。
夜里静谧,我却难以入睡,又怕辗转反侧扰了陆知归好眠。
隔着二尺宽,陆知归的嗓音低低地传入耳中:「子虞心中有事?」
他心思如此细腻,竟是让我无处躲藏了。
「子虞只是在想,若因我一人害王府满门倾覆,王爷是否会后悔与我结发为夫妻。」
身旁之人静默了一刻,稍稍侧身转向我:「我永安王府一脉世代以镇守大周边关为己任,吾父吾兄无一人善终。若我有朝一日赴了父兄的旧路,马革裹尸,你可后悔做了我的妻?」
「自是不会。」
隔着黑夜,我听到他轻笑一声:「那便是了。我待子虞,一如子虞待我。」
我不敢用力呼吸,生怕重重的鼻音把我出卖了。只是用极轻的声调回道:「子虞明白了。快子时了,王爷安歇罢。」
我何德何能担得起这份信任呢?
又忽而想起,陆知归曾说过的心上人,必定是个才情相貌样样出众的女子。否则,像他这样的男儿,又怎会单相思?
长夜安宁。
第二日午间,乘风来寻玉茹时被我叫住了。
我问他,可听没听过王爷未成亲之前,有什么红颜知己?
「就是……王爷平日里念叨得多些的?」
见他挑起眉梢笑,我又自觉这话不合适。
「我不过问问罢了。你不许告诉他!」
不然,我便再不许他进我这院了。
乘风清了清嗓子,一脸高深莫测:「佛曰,不可说。」
这家伙嬉皮笑脸没个正经,被我赶了出去,同进来的骊安撞个正着。
「你这院子,好生热闹!」
她如今是太子妃了,身后跟着三五个丫鬟,王府外指不定还有多少侍卫守着。
也不知是护卫,还是监视。
我扶她坐下,问道:「身子可大好了?」
她只抚着那只玉扳指,浅浅地笑:「早已无碍了。」
我见她欲言又止,便高声喝退了丫鬟们,让她放心说话。
「你,昨日见过太子?」
骊安说,她从未见萧厌发过这样大的火,还连夜写了奏折,只等早朝之时呈上去。骊安偷偷瞧了两眼,竟是追究永安王与先太子门人勾结一事。
「此事可大可小,子虞你可明白?」
我自是明白的。当朝重臣,武官之首,累世功勋。这样的人物若是有意拉拢先太子麾下的心腹谋士,其心思怕是已经昭然若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让骊安放心回去。她自己尚且不易,又如何顾得着我?
那日早朝后,陆知归被圣上留了下来,夜暮方归。
马蹄声由远及近时,我正提着一盏青灯立在府门前。
他见了我便下马快步走来。他的眼神过于平静,我忽然意识到:永安王与太子门人私通,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他笑着来接我手上的灯,我未松手,示意他随我走。待进屋关了门,才转头定定地望着他。
「子虞?」
我缓缓开口:「子虞知道,王爷与先太子感情甚笃,说句大不敬的话,比那血脉相连的两个更似亲兄弟。」
他面色如常,我又紧接着道:「王爷做何筹划,若是不便让子虞知晓,那也不必说了。子虞只求王爷三思行事,若事情有变,宁可弃了线索,也切莫危及自身。」
眼前眉目俊逸的王爷嘴角含笑,「世人都以为我图谋不轨,子虞为何觉得我会为了一个死人铤而走险?」
是啊,我为何会觉得他没有别的心思,而且还是下意识地笃定?
「三年前王爷已是掌天下兵马的武将之首,圣上重之,太子信之,王爷若是有异心,又何必等到今日?」
更何况,眼下正是节骨眼上,本不该引人注目,他却丝毫不避讳四周射来的冷箭和刺探,十里红妆娶了我,当朝宰辅之女。行事之张扬,哪里像是一个隐藏实力的佞臣?
他掩下眼底的失落,转头背着我道:「我确实在查探先太子之死。」
「他一向身体康健,竟被小小的伤寒索了命。实在太过蹊跷。」
我默默坐下倒了一杯茶,无尽的悲哀又涌了上来。
知情之人,包括我和他,都将先太子之死归咎于萧厌一人所为。
「王爷以为,查出来了又能如何?」
清冷的嗓音有些哑了,或许他自己也没把握:「那自然是,呈秉圣上。」
「若是圣上早已知晓,不过一直在装聋作哑呢?」我淡淡放下茶杯,抬眼看他。
他惊诧地回头,对上我的眼神,良久未言。
九五之尊,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哪里能任人蒙骗呢?
父亲的密奏里,早已书明一切。他甚至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可圣上神色未改,既未与萧厌生了嫌隙,也没有贬斥父亲。
他说:「爱卿乃百官表率,应知谨言慎行,岂可胡诌?」
自那一刻起,父亲便明白了,圣上隔岸观火,早已将祁王的一切小手段看在眼里。
他接受了祁王作为帝王之子的心狠手辣。又或许,他本就是想选出一个坚毅又狠厉的王,至于这个人是先太子还是萧厌,都不重要。
陆知归这样的聪明人,不多时便想清楚了。
他摇摇头,讽刺般轻笑一声:「害他的逍遥度日,生他养他的坐观壁上。」
先太子,成了所有人的弃子。这局棋貌似已经没有破解之法了。
此番圣上只是斥了陆知归胡乱行事,并未多加责罚。但我知道事情原非这样简单。
我开始提着青灯等在府门口,不管多晚。
日复一日,只远远地听见马蹄声还不够,唯有见到那抹赤红色的身影纵马归来时,方能安心。
承风笑道:「自从王妃婶婶日日候在门口,咱们王爷可是连巡营都急急燥燥的,就等着回来呢!」
陆知归每每浅笑着接过我手中的灯。
「多嘴。」
他说,迟早要给这猴狲相个厉害的娘子,好管着他。
我以为只要像这样小心防备着便能躲过灾厄。可不曾想,我不就山,山来就我。
年节里,张灯结彩,万家欢乐。
上元灯会上,一伙匪盗乔装进城,竟公然持刀抢走了好些官家女子,转而逃入了城外一处深山。
天子脚下,此举无异于挑衅皇家权威。
圣上大怒,陆知归便是这样被一道圣旨宣走的。
本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儿,众人都神色恹恹的,无心动筷。
老太太一拍桌子,「做甚么做甚么!一个两个的,要死不要死?他剿个匪还能丢了命?!」
大夫人赶忙催着我们动筷,我望着院子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心里却始终存疑。
匪盗。深山。大雪。圣旨还偏偏指了他去。
太巧了。
正思忖着,玉茹来报外头来了个女官,道是奉太子妃娘娘的意思来的。
那女官我认得,是皇后的心腹。她巧笑嫣然,恭敬地递上一个食盒:「御膳房新出的样式,太子妃娘娘尝了,心里念着王妃喜甜食,特命我等送来。」
我听了这话心中警惕了不少:我不喜甜,骊安不可能不知。
「不知太子妃娘娘何时回府,我也好登门致谢。」
那女官回道:「娘娘同太子殿下此刻还在宫宴上,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的。王妃不妨改日登门。」
我笑着应了,又让玉茹带那女官下去饮几杯热酒。
待人走开,才匆忙打开那食盒,精致叠放的红豆糕被我一个个掰开细看。
果然,其中一块糕的背面,用簪子轻轻刻下了几个小字,不细看压根看不出。
「杀」「五麓」
我心头一震。那伙匪盗逃入的便是五麓山!
算算时间,陆知归和乘风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山脚下。
是谁要下手?
我快速地盘算着:骊安在宫宴上才得知消息,她脱不得身才出此下策递消息出来。而能在此时光明正大地让皇后的女官来送东西,至少证明不是圣上的意思或者还未捅到圣上跟前。
什么人能劝说圣上下旨,把陆知归骗去五麓山下手,还能困住骊安的举动让她忌讳?
萧厌。
我几乎敢肯定。
我慌了一刹神,又当即冷静下来:萧厌敢下手,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此时王府出了大动静,上千府兵上山救人,未免打草惊蛇。
陆知归本又身经百战,寻常场面奈何不得他。若我贸然去了,他反倒得分出心来顾我。不是凭空添乱么?
老太太身边的妈妈来唤我,我便随她进去。拾起筷子时瞧了一眼屋外,只见雪下得愈发大了。
大雪封山。
这样的天,最适合杀人。雪可以隐藏一切行径,甚至是残躯。
我转头盯着盘中的珍馐,又不住地想起五麓附近多猛兽,天寒时常有雪狼出没。
「祖母,母亲。」我放下筷子。
「集府兵,若我天亮未归,立即进山寻人。」
五麓山啊……
整个永安王府,怕是没人比我更熟悉了。
我独自牵了马持着永安王府的令牌出城,一路奔驰往了五麓山去,直至山脚下大雪封了前路,才弃了马匹。
茫茫夜色中唯有一轮醒目的月。清冷而温柔的月光披在积雪的山脊上。我便借着这光沿记忆中的小道前行。
一路走来,雪又覆了几层,连一个脚印都不剩了。
陆知归并不知晓此番剿匪实为借口。他若上山,必会先锁定匪盗的聚居之地。而这五麓山一向太平,从未听过山匪横行之事。这群亡命之徒既知道朝廷会派人追查,又懂得利用大雪掩盖踪迹,必是选好了长久安居之所。
水源!
对!这山间唯一条小溪,可供生存。
若我是陆知归,此刻定会往那溪边去探一探山匪的老窝。
我握着袖中的匕首加快了脚步。若是能在太子的人动手之前将陆知归藏起来,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万一不能赶上,至少找到陆知归的位置,放出信号求救。
刚行至一半,便瞥见一双莹绿的眼,爪子一步步陷进雪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隐在暗夜里的白色皮毛慢慢移动着,漂亮又危险。
是雪狼!
它找到猎物了。
我下意识捂住嘴,当即又反应过来:雪狼嗜血,它前进的方向还与我一致,说不定……
我悄无声息地跟在它身后,直到见到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满地,血渗入雪中融为一体。
近乎妖冶的雪地里立着一人,持剑负手而立,不是陆知归又是谁?
我心还未放踏实,那雪狼纵身一跃便朝他扑去。
「王爷小心!」
陆知归闻声回头,一剑飞入雪狼的脖颈。
四下寂静,陆知归几乎是奔向我,眉目间的惊慌胜过了喜悦。
「子虞如何来了?」
「日后再说,王爷尽快下山罢!」我拉着他转头,忽又想起什么停住了步子。
「王爷请宽衣。」
见他神情疑惑不甚自在,我解释道:「雪狼群居,又对血腥味极为敏感,王爷方才杀了这一只,其余的不多时便会聚拢来。」
他依我的话脱下外衣后,我二人便寻了一处山洞躲下。
据他说,乘风已回去调兵了。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天亮后才能到。
而这山中,不知还藏着多少太子的暗卫。
「王爷可是觉着冷?」
夜间寒意袭来,我见他衣衫单薄,刚掏出火折子便被他拦下。
「算不得什么。火光惹眼,莫要引了人来。」
我也觉有理。但陆知归着实怕冷,连困乏时都抱着双肩。
瞧这嘴硬的。我摇摇头,解下披风搭在他肩上,又怕他拒绝,便靠近他怀中,抬头道:「王爷不许拒了我,我比谁都盼着王爷周全。」
本是话赶话,说出来之后一时觉着不对,却又找不出究竟哪处不对。
陆知归的脸近在眼前,他亦是微微一惊,我被他盯得又赶忙低头。
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他揽过我的肩:「我何时拒过子虞?」
何时吗?说不准,但那种淡淡的疏离和恭敬于我而言便等同于拒绝了。
我没说出口。长夜漫漫,我们依偎着抵抗彻骨的寒意。
待到天将破晓时,陆知归才轻声唤醒我。
算算时辰,乘风快到了,我们得给他递个信号确认方位才行。
我轻轻拨开洞口的藤蔓,回头望了陆知归一眼,再转头时,脑门已被一支锋利的弩箭对准。
我惊得后退一步,胡乱地抓住陆知归的手。他把我往身后拉,我却用力握着他的手腕不动。
眼前这人身形过分熟悉,我定睛细看,果然在他鬓角发现了一段露出的疤。
「谭同大哥?」
这刺客双眸一愣,旋即变得狠厉:「主子顾忌着姑娘,姑娘快快闪开!」
我心中有了底,用袖中的匕首柄触了触陆知归的手腕,他立即会意。
「他竟连谭大哥都派出来了,当真是赶尽杀绝。」我撑起一抹笑,「谭大哥为他尽心尽力,他呢?连你亲妹妹的下落都舍不得告诉你呢!」
他双瞳倏地睁大:「姑娘说什么?!」
「大哥所见的尸身,不过一个死囚罢了。」我轻声道。「令妹如今安在,而且……」
他持弩的手松懈了些,陆知归趁机出手。那匕首刺穿了他的掌心,被陆知归一脚踢出洞门,弩箭摔落在地。
他二人缠斗一阵,谭同终究不敌。正要下死手时,被我拦住:「留他一命罢。」
我放过他,萧厌也不会留下他了。
他原就是个最苦命的人啊。
谭同和幼妹相依为命,幼妹被拐子拐走,他便投了萧厌门下,萧厌看中他一身本事,答应帮他寻他妹妹,待到谭同找到他妹妹后,可放他们兄妹二人自由。
若不是我瞧见萧厌手下要掐死那个无辜的女孩,还真以为萧厌转了性子。
被蒙在鼓里,谭同还对萧厌怀着知遇之恩。
萧厌,他从来都知道如何利用旁人的真心。
陆知归点头,又拉着我快速逃离那洞来。
我二人跑出一段路,我似有感应般回头望时,却见谭同挣扎着捡起地上的弩箭,正瞄准了陆知归。
我心下一紧,连着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下意识便往他身后挡去。
尖利的箭头刺入小腿,我吃痛跌倒时被陆知归扶住。
我没空抬头看他脸上的神情,因为那把匕首自他手中飞出,直直地插入了谭同的心脏。
我晃了一瞬神,反应过来之后不觉湿了眼。
令妹如今安在,而且一直陪在我身边……
陆知归眉头紧皱,我从未见他如此紧张。
「子虞,扶住我的肩。」
他冷着脸握住箭,将拔时却又抬头看我:「疼,就咬我的肩。莫要扛着。」
我错愕地点点头,最终也没舍得咬他,只是一口咬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再看那箭头上的血,颜色过暗……是有毒的。
刀剑阵里杀出来的武将,此刻红了眼,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慌乱。
「子虞,我们不等乘风了,我即刻带你下山!」
我趴在他的背上,只笑道:「原以为王爷见惯了刀剑,应是不怕的。」
「我怕。」他顿了顿,哑声回道,「你于我……是另当别论的。」
我意识开始模糊了,又不想惹他担忧,便玩笑般道:「哦?如何个另当别论法啊?」
他沉默了一刻,脚下步子又加快了些许。
「另当别论就是,处处都不一样,处处都挂怀。」
莫名的欢喜涌上心头,我脑子一热,趁着不尽清醒,将平日里不敢问的都问了出来。
「你挂怀我去了,你那心上人又该如何呢?」
他苦笑着回我:「是啊,她该怎么办呢?她那般好的女子,就是有些迟钝,我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了。」
我心中不快,无力地撇嘴道:「算了算了,王爷还是莫要说了。」
他却并未停下:「她那样良善,求菩萨的时候把大周子民都问候了一遍,就是求不到自己身上。」
「那还真是个良善的姑娘啊……」我浑然不觉,还随口附和。
他轻笑,又道:「她还聪慧得紧,骊安公主替我去骗她的绣品,没哪次得手了。」
「我十五岁第一次得胜归来时,满街的姑娘朝我抛瓜果鲜花,她却说,瓜果会腐,鲜花会枯,她要送我永不枯竭的好福气。」
我一怔,似有万般回忆冲袭而来。
原来……原来是我吗?
「她最爱千灯溢彩,我十七岁时从边关奔袭回京赶一场灯节。她见到那张一模一样的白虎面具,却唤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九殿下?」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现……」
「我二十岁那年,便将王妃的位子留给了她,她却告诉祖母,她心有所属了……」
我鼻头一酸,轻声道:「那她还真是……不识好歹啊。」
他脚步急促,还微微偏头看我:「子虞,不要睡,好不好……」
「我还有那么多没说,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好……」毒性发作很快,我只能强打着精神应他。
「她的腊八粥,祁王有,太子有,连齐尚书家都有,单单想不起我,你说,该怎么罚她?」
我缓缓弯起嘴角,轻轻出声:「那就罚她,往后每年腊八都给你做独一份儿的腊八粥,可好?」
「好,那便如此说定了。」他嗓音不住地颤抖,「子虞,不要睡,你也依我一次,不要睡……」
我的头重重地塌了下去,挨着他的脖子。
「王爷,你还冷吗?」我声音愈发微弱,脑子已经不住控制地昏沉下去。
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抱紧了他:「这样,我们挨在一块儿,就不冷了……」
说完这句话,我便再撑不下去,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近黄昏。
手臂上使不上力,脑子也不甚清楚。我低声唤玉茹,却见一人穿过重重烟雾缭绕掀开我的帘帐。
「可有何处不舒坦?」陆知归一身广袖宽袍,温声道。
我摇摇头,他便扶了我起来,探了探我的额头,紧蹙的眉终于舒展开来。又欲去唤玉茹帮我沐浴。
我叫住他:「王爷,匪盗之事如何了?」
他闻言停下脚步,转身坐在我床头,替我理好鬓发,轻声道:「放心,已经无碍了。」
此番凶险,本就是针对永安王来的。陆知归抱着昏迷的我一路跑马回了王府,将遇害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不多时,那几位勋爵家的贵女便被完璧归赵送回去了。
背后的指使之人,一来想骗陆知归上山,二来又不愿因此开罪那些个权贵。
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料。
我细细说完这些定论,又觉乏力劳神了,到底这身子还弱着。
「你体内余毒未清,还须得好生歇歇。」他叹了叹气,又道:「我一早便晓得你聪明,聪明到连自个儿都忘了顾。子虞往后若再做这般蠢事,我便……」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王爷便如何?」
他一时不语,自嘲般笑笑,道:「是啊,我又能拿你如何?」
我初听这话时还有些小姑娘家的得意,又后知后觉记起来他在五麓山上那些话,顿觉两腮绯红似火烧一般。
陆知归却以为我又发热了,当晚衣着整齐地坐在我身侧,坐了一整晚。
那只天青色酒杯,被他顺手一扔,不知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扔完还理直气壮地同我道:「是我僭越了,子虞勿怪。」
他只字不提五麓山上的坦诚,我虽心中介怀得紧,却也羞于开口问。
他夜夜在我榻边打坐,我睡得稍不安稳些,他便登时醒来,替我掖好被子亦或是擦去我额上的冷汗。
而他做这些时,我多数时候都只是阖着眼,并未真正睡去。
直至我的腿伤好了些,他又将那只酒杯摆上床榻,自个儿反倒抱着被子睡到了地板上。
「王爷这是何意?」
陆知归闭着眼端正地躺着:「自罚。」
当日洞房花烛夜的约定,逾越者三日不得上床。我自然记得。
罚,固然没错,只是我心中始终不是滋味。
「地上凉,王爷不是畏寒么?」
他淡淡出声:「北凉边境十月飘雪,我自幼在边关长大。」
所以,他并不是畏寒?
「那……那你当日不是……」不是在我面前冷得很么?
他闭口不答,我却分明看到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这厮……戏耍了我!
我赌气般搬起被褥,也躺在了他身侧。
他此时却舍得睁眼看我了。
「子虞这是做甚么?」
「你罚你的,我睡我的。」我也学着他的样儿,闭眼不瞧他。
却忽而感觉身子一轻,再睁眼时被他卷着被褥一同打横抱起,安安稳稳地放在床上。
「你身子本就弱些,禁不得冻。不许淘气!」
我反手拉住他的袖子,笑道:「那王爷也睡床上?」
见他无甚反应,我又试探着拉了拉:「可好?」
他静默着,喉头动了动,轻轻拨开我的手。
说不失落是假的。可他转头抱起地上的被褥在我身侧铺好,一面摇头叹息:「我到了子虞这儿,什么规矩都成无稽之谈了。」
我抿嘴轻笑。
我养好伤的这一月,京城里的势力也正在悄无声息地变更。
太子大力推行新政,动了不少门阀的利益。举荐寒门学子,实则党同伐异,安插自己的心腹;轻徭薄赋,一时间天下百姓谁人不念太子的好,实则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我病中,父亲来瞧我时同陆知归见了一面。转头便上了奏章,大书特书新政隐弊,言辞哀切,有理有据。
圣上自然否了。
父亲便趁此机会致仕。圣上做做样子挽留了几回,也就准了。
相府改称祝府,父亲说,要给我在京城留下最后一个安顿之处。
我虽不舍,但亦清楚得很,皇城风雨多。父亲留下来,只会使祝氏一族掺杂各方暗流。而眼下危机重重,我走不脱,陆知归更走不脱。
父亲走了,反而是好的。
他说,要去找我娘亲的故乡,见见那江南的烟雨。
他还叮嘱我,若是再遇到苏懿文,定要劝他重登庙堂。以师长之名左右他的亲事,是父亲最懊悔的事。
也就在父亲摘下青纱帽,走出帝京的后一日,我在皇后的寿宴上再次遇见了萧厌。
他执着骊安的手,恭恭敬敬地朝上位的皇后行拜礼。
我坐在陆知归身侧,举杯之时却无意瞥见,萧厌的手上赫然戴着那枚玉扳指。
骊安自小便贴身戴着的,可号令北凉边界大军的信物!
我心中大惊,手中的酒杯不慎松落,被陆知归稳稳地接住。
我对上他询问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骊安为何,将保命的家伙都交出去了?
我紧盯着大殿上一身华服的骊安,她早已不是那个扎着辫子,赤着脚奔向萧厌的姑娘了。
她梳起了妇人髻,行着大周的礼。但身畔还是同一个人。
骊安朝我望过来时,明媚一笑,仿佛一切如常。但我知道,这个倨傲的公主,已被逼至绝境了。
萧厌顺着她的目光,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未做过多停留。
这厮,算是掐中我的七寸了。
我悄声唤来玉茹,命她回祝府拿一样东西。
待宫宴散后回了府,又自个乘了马车,往了东宫去。
萧厌果真正在等我。
他一袭白衣,静坐于庭院之中,轻拢广袖,微微偏头朝我一笑,抬手示意我坐下。
又磨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笑道:「若非如此,阿虞怎会舍得来找我呢?」
他故意在宴席上将那枚玉扳指露给我看,便是为了引我自个找上门来。
「阿虞的伤,可无碍了?」
我浅笑啜茶:「纵是有碍,也碍不着殿下。」
他自顾自斟茶,姿态优雅出尘,一如我陪伴他的那十年。也一如骊安初见他的那一面。
「我无意伤你。」他蓦地抬头,「阿虞,是你太不听话了。」
他痴迷着那个听话的祝子虞:她会为无人问津的落魄少年捧上一碗腊八粥,会温柔地舔舐他在皇宫这个斗兽场中留下的疤痕,甚至义无反顾地替他隐藏千古一帝的野心。
他非我不可,不过是像久旱的土地渴望甘霖,久病的人羡慕康健的身体。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他是太子。他再也不是我的九殿下了。
「殿下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赠我这图?」我缓缓展开那幅鹤梅图,淡淡道。
他一言不发,伸手细细地抚过那落雪的梅。
我绣工不错,曾被骊安央着绣白鹤图样,呈给她父王做生辰礼。
萧厌见了,笑道,他的小名便唤作「青鸟」。
白鹤,青鸟。
我当时还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
他又赠了我一幅鹤梅图。祁王善丹青,京中曾有人以千金求之,未果。
他说,鹤寓祥瑞,梅寓孤洁,他求不了祥瑞恒昌,便只求孤洁不改。
我大抵就是被这样一句年少诳语哄去了。
「我记得。」此刻的太子说他还记得。
我笑了:「最怕殿下明明忘得一干二净,却还要说记得。」
「惠妃娘娘走的那年,殿下曾在养心殿前跪了一整晚。」那时候惠妃早已失宠,萧厌为了求圣上去见他母妃最后一面,险些将半条命丢在了雪地里。
「殿下可还记得,是谁为你撑了一夜的伞?」
他不应我,只静静地坐着。
那个人,是他如今的妻子,也是大凉最尊贵的骊安公主。
「起先东宫有难,殿下假大凉使者之手对先太子下毒。」我忍住哽咽,「你在她眼皮底下使招儿,她敏睿至此,又怎会毫无察觉?」
那时候的她,还留着一丝幻想罢了。
聪明又糊涂!
萧厌闻此,神色忽而一僵,转瞬又敛了诧色。
「子虞,我今日不是想来听你说骊安。」他的目光触及手上的玉扳指,微微停了一瞬。
「但我今日来,只是为了骊安。」
我揭起那幅画,当着他的面,缓缓地自中部撕裂。
「我与殿下,自你对永安王府下手那刻起,便再无瓜葛了!」
透过撕裂的缝隙,我看到萧厌微红的眼眶,那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轻轻摇头叹息,「我早知你恨我。也罢,今日用此等方式逼你相见,确是我拙劣。」
「今日,也是最后一次了。」他笑着俯身拾起地上的残图。
我虽疑惑他今日不似以往那般剑拔弩张,但也不再多言了。
那日,我俩算是不欢而散。
直至马车行了一段路,我才恍然想起,今日乃是惠妃娘娘的祭日。
当今圣上对这位娘娘厌恶至极,加之撞上了皇后生辰,遂下令不许任何人祭拜。
以往这天,我都会陪着萧厌,偷偷给惠妃烧纸钱。
难怪……他今日找我前来……
我思索一番,掀起帘子,将车外的玉茹唤了进来,问她近日东宫可有异动。
「奴正要同姑娘说呢!」她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是太子妃娘娘,有喜了!」
我心中一震,又是懊恼不已。我早该料到才对啊。
「都四个月大了,太子一直瞒着,想是怕胎儿不稳,这才拖到如今。我今儿早回府才听到的呢!」
萧厌是当真想要这个孩子。但骊安呢?
她该怎么办?
回府时,乘风正在门前来回踱步,见我回来,赶忙拉着我便往里走。
「姑奶奶哟,可算回来了!」
我一进门,便见庭院里陆知归负手而立,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转头便走。
「他这是作甚?」我不解,「我又不曾何处开罪他。」
「我出一趟门,见了哪些个姑娘,回来都得跟玉茹报备。王妃婶婶去了东宫见老相好,连支会都不支会一声,怨不得王爷生气呢!」乘风撇撇嘴。
我踢了他一脚:「小孩子懂什么叫老相好?玉茹!好好管管!」
陆知归果真是生气了。
我哄了一整天,没用。
给他磨墨,他幽幽道:「王妃歇着罢。」
给他炖补汤,他头也不回:「本王不需要。」
给他擦剑,他倒是没反对,只是说:「擦这么干净又有什么用,过不了几天又得沾血。」
北凉入侵,来势汹汹,不过两三日已有三封急报传来。
萧厌抚着那枚玉扳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心中惴惴不安,总觉着这是一出调虎离山。
他要成事,他等不到圣上让位的那天了。
而永安王府则是圣上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只要陆知归在京城一日,萧厌就一日受圣上掣肘。
这对父子,简直相似极了。父亲搭进去天下最高的权势来试炼他磨砺他,却又不可避免地猜忌他制衡他。儿子野心勃勃,离皇位越近,就越渴望逃离掌控。
我将这些同陆知归说了,在王府的屋顶上。
他静默地持着酒壶,言语淡漠:「我知道。但是不能不去。」
我双臂环膝,仰头望去,只见星汉灿烂。
陆知归说,他明日便要走了。
「我陆氏先祖草莽出身,侥幸于乱世中搏了几两功名。几十年来,永安王府受大周子民尊崇,又有萧氏皇族倚重,才得以荣宠不断,富贵不绝。」
他闷了一口酒,接着道:
「外人看来,陆家上了战场的男儿无一人善终,着实悲切。其实不过是报恩罢了。报天子的恩,报黎民百姓的恩。」
又提起天子,他便笑起来,说起小时候抓皇帝胡子的玩笑事。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躺在漆黑的楠木棺材里。那一年我才八岁,路边跪满了人,黑压压一片。皇帝就站在城门口迎他回家。那时候,我就觉着这位萧叔叔也没有那么年轻了,他也开始变老了……」
他片刻不停地说,说了皇帝说先太子,说了先太子说我爹。
最后所有人都提了个遍,唯独不提我。
「那,我呢?」
他停顿了半晌,手中的酒壶忽而握紧了些,似是想举酒,好来掩盖些什么。
我抢过那酒壶,痛快地将酒往嘴里倒,喝得不剩一滴。
我倒要看,他还拿什么掩饰。
「王爷……你把我放在何处呢?」
他不看我,双眼坚定地眺望这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像是要把他守护的这一切刻入骨髓。
「子虞。」他开了口,眼神依旧淡漠疏离,「我此番若回不来,你不必等我。」
我就知道。
「自以为是!」我冷笑一声,「我如何过日子,自不劳王爷费心!」
「我祝府女儿,何愁找不着良配?」我原本气势还挺足的,忽又蔫了下来,「王爷提前备着那和离书,倒像是怕我嫁不出去?」
他目光一滞,又不言语了。
「写的甚么莫生怨憎?各生欢喜?」我乘着醉意,竟难得地流了几滴泪。
「你都不在了,我还有甚么欢喜的?!」我越说越不冷静,竟忘了身在房顶,提腿便走,「我这便去撕了那劳什子!」
果不其然脚下一滑,天旋地转之间险些摔落,幸亏被陆知归及时揽入怀中。
我酒意上头,索性耍赖般趁机抱住他的腰,又扬起头看他。
他妄想推开我,却没用多少力道。最终奈何不得我,只能任由我抱着。
「子虞。」他叹了口气,连着语气都变得轻柔。
「你如此这般,让我如何放心离开?」
我心中一喜,即刻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就是得让你放不下心。」
你若放下了心,我便怕你不回来了。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任由我靠着,等到我脑袋晕晕乎乎时,才抱着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屋顶。
「你醉了,好生歇息。」他将我稳稳地放在床的内侧,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偏说自己没醉,还伸手圈住他的脖颈,趁他不备将他拉近。
映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定是同我一般醉了,否则怎会连着两腮都变得绯红?
「你从哪学的这些东西?」他还笑了。
我半眯着眼,吐气如兰:「我们是夫妻啊,本就应该……应该亲密无间的……」
我觉着自己清醒极了,因为我又按着他的头,加深了一个吻。
温柔缠绵之际,他从唇齿间溢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子虞……停下来……」
那是他最后的理智。
然而我轻轻道:「王爷,留下来……」
我大抵,就是沉没在了这样的爱意中。深藏的,抵抗的。
那一夜北风卷地,云压轻雷。
雨疏风骤之间,那只天青色酒杯被他扔远,摔得粉碎!
一夜荒唐!
是了,我当时有多清醒,第二日便觉有多荒唐。
另一位当事人几乎与我同时醒来的。
他手上利索地翻寻衣物,口中还不忘辩解:「我昨夜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我没醉。」我小声地打断他。
他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虽未言语,却偷偷弯了嘴角。
门外有小厮在轻声唤了,大军已然整装待发了。
我去送他,祝他凯旋。
临行前,他在庭院中将那张和离书拿了出来,当着我的面撕得粉碎。
「这下,子虞可得等我了。」他笑起来如明月出岫。
我上前轻轻抱住我的永安王:「你不回来,我可就不等了。」
可是,他一日不归,我也一日无法知道他会不会再回来。
他说好。
大军北上。我在心中一遍遍念着:大周王军,所向披靡。
乘风也跟着陆知归去了。回府后,我便即刻着手准备送老太太和大夫人一行人出城。
武将的家眷,果然硬气得很。
不走,坚决不走。
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太太:「火种都灭了,要青山留着作甚?」
我说:「大丈夫懂得审时度势,东山再起。」
大夫人:「我们都是小女子。而且我看这局势挺好的,今儿还出日头呢!」
说着,大夫人便乐呵呵地教老太太打叶子牌去了,还非要拉上我。
我……扶额。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我将迷晕的二人连着几个得力的侍卫送出了城,指了下江南的路。
又给父亲去了信,托他照料亲家。
以父亲两朝元老的身份,至少能护得他们周全。
如此,我才算松了口气。
陆知归率领的大军一路向北,整整一月后才到了北境。
我开始彻夜难眠,偶尔梦醒时见到身侧空空,又难免怅然若失。
超乎我意料的是,东宫还是毫无动静。
按理说,萧厌一直在等永安王离京。现今陆知归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应是最好的下手时机才对。
我一直未想明白。直至又一夜坐在王府屋顶遥望皇宫之时,我才幡然醒悟:这是一场父子之间的博弈,更是一场君臣的对峙。
太子在考量皇帝的底线,而皇帝在猜测太子最后的筹码。
与其说皇帝忌惮着太子,不如说,他在给自己的儿子最后一次机会。一次名正言顺打败自己父亲的机会。
北凉战事拖不了太久。太子迟一天动手,承担的风险就越大。
最先按捺不住的,只会是萧厌。
我懂得。圣上和萧厌又怎会不懂?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萧厌的魄力。北凉战事拖了三月之久,皇帝泰然自若地新纳了几个美人,萧厌在东宫悠哉悠哉地喝了三个月的茶。
父慈子孝,朝堂内外安宁。
中途我见过一次骊安,是在一间脂粉铺子。
她掀开车帘时,一眼便认出了那铺子前的马车是永安王府的,强硬地命人停了车。
八个月了,确实该显怀了。但我却觉着她消瘦了许多。
她欢欢喜喜地来拉我,身后一群侍女哭着喊着让她慢点跑。
自五麓山一事她冒险传信于我后,她身边便换了许多脸生的婆子丫头。
周遭许多双眼明里暗里盯着,我不好多问。又见她强颜欢笑,不肯露出半分怨尤,心中蓦地一酸。
我问她,想生个男娃还是女娃?
她笑道:「都好。若是男儿,我便请大凉第一勇士崔礼将军来教他习武。若是女儿,我便亲自教她读书作画。」
我的笑容停滞了一瞬,待她走后,我才猛然想起来。
「玉茹,你可还记得,此番王爷对阵的凉军守将为何许人也?」
「倒是曾听乘风少爷提起过,姓崔,是大凉赫赫有名的战神呢!」
那便是了。
骊安……她想说什么?
与那崔将军何干?
我苦苦思索不得,还在琢磨着何时能再见她一面,这京城中便陡然生了变故。
圣上召了中书省的几名要员进宫,其中包括先太子妃的父亲。整整一日,勤政殿大门紧闭。再有消息传出来时,东宫便出兵围了整座皇城!
太子,下手了!
传消息的那人,是先太子的门人,也是萧厌如今的左膀右臂。
那一夜,整个皇城火光冲天。刀盾铠甲相撞的摩擦声充斥着整条街巷。
我带着永安王府剩余的侍卫,死死地守着府门。门外的兵士倒像是专门冲着永安王府而来,以肉体相搏,几乎要把府门撞破。
我心中诧异:萧厌忙着攻入皇城,夺了那至尊宝座,又怎会分出兵力来挟持永安王府?
正想着,门外一声嘶吼传来:「太子妃临盆!请永安王妃随侍!」
府门大开,我甚至未带一兵一卒便往了东宫去。
血染长街,我身后是持刀列队的东宫府兵,我身前不见半个活人。
骊安这一胎是早产,我赶到的时候,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
她晕了又醒,汗浸湿了发尾,只顾挣扎着握住我的手。
撕心裂肺的喊声里,她将手里攥了不知多久的纸条塞进我的手心。
我心中一惊,嘴上只喊着让她用力,却暗暗地将那纸条藏入袖中。
皇城里的杀喊声停下来时,那小男娃终于临世了。
骊安彻底昏睡过去。我还未放下心来,萧厌一身战甲带着满身的血污闯了进来。
他,还是成功了。
刚占领了皇城,便急不可耐地回了东宫。这倒不像他的性子。
他匆匆瞥了我一眼,连孩子都没瞧,便径直走向了骊安。
他跪在她的床前,轻柔地抚过她的发,却不慎将已然累极的她惊醒。
「脏!」
她厌极了他手上的血。
我望不见萧厌的神情,只见到他将拇指上的玉扳指取下。
他想物归原主了,可骊安只是轻轻地抽出手,像是用光了最后一丝气力,偏过头不再言语。
萧厌没有为难我,他亦用不着为难我了。
「往后,多来看看她罢。」
我没有应答。他自知于骊安有愧,但这世上并非所有愧疚都能补偿。
一个低等的洒扫侍女送了我出来。我认出了她,原是骊安自大凉带来的女使。
「早产伤身,可公主偏不听。」
「王妃是公主在大周唯一信任之人,今日才拼死要见王妃一面。」她斟酌着,最后说了一句「王妃保重」。
我心中了然。回府后才展开那字条细看,上面几个娟秀小字书着:
「吾兄崔礼,止戈,借兵。」
我又唤了玉茹来,问了皇宫之内现况如何。
她道是,皇帝领了几位老臣,同御林军逃出宫去了。皇帝好计谋,那马渝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足以撑到援军来临。
援军啊……
那张字条即刻便随着信鸽飞出了长安城。当晚天还未亮,萧厌便下令全城戒严。他不能,也不会给北境大军透去一丝风声。
萧厌将刀架在那些朝廷肱股的脖子上,如愿以偿地身着龙袍,坐上了他父亲的位子,改年号为庆和。
即使,真正的皇帝还缩在小小的马渝山地界,等着北疆的永安王来清君侧。
我许久未得到陆知归的消息了。不知他是否拿到了那张字条,又是否已经知悉了京城事变。
但是我没想到境况急转直下。
萧厌称帝后十日,乘风小将军带着一队人马闯回来了。
他说他是永安王府人,令城墙上的众人速速打开城门。
而等待他的,却是万箭穿心。
大周王军的先锋,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
听到这个消息时,玉茹手中的茶盏碎了满地。
她匆忙间伸手去捡,却被碎瓷刮得鲜血直流。
她却像痛不关己,执拗地要把碎片一片片拼起来,眼泪和着血顷刻盛满了破碎的茶盏。
我俯身紧紧地抱住她,却只觉喉间酸涩,不知如何开口。
她说她没事,她说她相信恶有恶报。
可当晚下了好大一场雨。城门紧闭,城外尸骨无人收。
雨下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那一晚,我收拾好了包袱,决意要去找陆知归,找大周的援军。
我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玉茹说她自小跟着我,最是熟悉我的一举一动。由她扮作我,必定不会有人知晓。
我心知,这不过是在安慰我罢了。瞒得了别人,如何瞒得过萧厌?
但我还是走了,趁着雨夜,趁着换防,趁着那个守门的小兵受过永安王的恩惠。
我顾不得雨,只拔了腿往前跑。约莫跑出五里地时,却见远处平原上大军逶迤而来。
领头的两人,一人是我的夫君,大周永安王。另一人着北凉战甲,气势如虹。
我心中半块石头落了地。
陆知归见了我,便一人纵马而来。
我望着那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向我奔来,忽而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关于萧厌的狠毒,皇帝的算无遗策,还有他身后那位大凉将军,在这一刻都无比明晰无需解释了。
唯独一桩。
「王爷,乘风没了。」我立在他的马前,满身狼狈,静静地吐出这句话,「王爷知前路凶险,为何不拦他?」
「他盗了令牌,趁我不备夜半率一队轻骑去了。」
「他还太小,不信昔日兄弟不念情分,他说有人等他回去,怕她不安。」
陆知归面容倏地绷紧,飞身下马,一步步行至我身前,轻轻环住我的肩。
他说:「我们去接他回家,好不好?」
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决堤般涌出,滴落在他银色的盔甲上,用力地点点头。
陆知归率领的大周王师,加之崔礼将军的三万凉军,在日出时分兵临城下。
战鼓擂。
萧厌昂首站在城墙上,身侧是一袭红衣的骊安,耀眼非常。
她笑着望过来,不知是在望我,还是在望崔礼,亦或是她的三万凉军。
「太子殿下!」陆知归仰头朝他道,「臣,奉陛下之命诛杀叛贼!殿下若是执迷不悟,臣等,唯有强行攻入了!」
萧厌冷笑一声,扶着城墙缓缓道:「可真巧啊。昨日你那好侄儿,也是这般说的。」
「不愧是永安王府的人,一样的愚蠢至极!」
他有意激怒陆知归,我朝陆知归望去,他虽蹙着眉,却不曾恼火。
倒是崔将军对着城上大喊:「萧厌老贼!你欺我大凉公主,盗我大凉兵符,假我凉军之手助你谋权篡位!我这一介武夫也瞧不起你!」
「今日,我等将士便灭了你这老贼,迎公主回大凉!」
士气一时高涨,萧厌却在城墙上抚掌而笑。
「崔将军!莫要说大话了。骊安是我大周的皇后,若是因为将军一人不力,毁了两国秦晋之好,骊安公主怕是日子难过呀!」
这意思,是要拿骊安作为筹码要挟崔将军和大凉兵士了。
萧厌,果真是物尽其用啊!
我再抬头时,只见骊安嫣然一笑,高声道:「大凉的勇士们!」
不光是崔将军,连萧厌都被微微惊到了。
「吾乃大凉骊安公主,系皇室血脉,享子民供奉。本应恭俭养德,护佑百姓。今日却因骊安一人过失,致使边境百姓枉遭屠戮,徒经战火。」
我心想不妙,城墙上的萧厌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欲伸手拉住骊安。可骊安先他一步站到了城墙之上。
她回头笑笑地望着萧厌,轻声低语了些什么。萧厌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慌忙,他的手依旧伸向她的方向,妥协般后退两步。
骊安没有再转过身来,她就这么望着他,笑容明媚得如同十岁那年的初见。
那一年,凉王重病,我带着她去五麓山上找仙人祈福。神仙没找到,却找到了带着小童在树下煮茶读书的九皇子。
九殿下他披发赤足,风流俊逸。年少的小公主觉着新鲜,便学着他的样脱了鞋袜,踮着脚跑向他,问:「你就是仙人,对不对?」
当时的九皇子乐不可支,回道:「姑娘可知,在大周啊,若是女子光足被哪个男子瞧了去,便得嫁给那个男子。」
她听了并不害羞,反而笑得张扬,一如此时。
「骊安!」是萧厌几乎失控的声音,「你下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
「骊安知错,愿以身受罚。」说完这最后一句,她回眸望了城下众人一眼,便再无顾忌地向后倒去。
像一只火凤凰,俯身奔向她的结局。
不知最后,她有没有听见崔将军嘶喊出的那声「公主!」
萧厌,终于亲手掐死了他的最后一道希望。
他不是败给了皇帝的老谋深算,也不是败给了城下的十万大军。
他只是将为数不多的真心全败给了野心。
直至城门攻破,被押往大牢时,他还在笑,愈笑愈癫狂。
当日,陆知归便将圣上自马渝山迎了回来。
圣上的棋局,下得真大。
萧厌的余党,包括他的母族,他辛苦培植的爪牙,都在一夕之间被拔得干干净净。
但圣上始终留着萧厌的命。
这一切,像是一场闹剧,像心思缜密的父亲同少不更事的儿子玩捉迷藏。
皇室之中再正常不过的把戏罢了。
若不是骊安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乘风一腔热血死不瞑目,或许我也会同他们一般冷血。
我日日陪着骊安,她算命大,幸得崔礼手下眼明手快,趁乱飞身接住了她。
御医说二人周身骨头寸寸断开,接骨如烂泥一般棘手,若老天不开眼,恐怕都活不成了。
二人俱是躺够了半个年头,全靠大凉送来的一口参药吊着,才捡回一条命。
她虽然活了过来,却再也不说话了,只呆呆地看着我。无论我说什么,都不曾回过我一句。
直到崔礼来看她。
他抱着她的孩子,把软乎乎的小手放到她的手心,道:
「还记得以前我教你骑马吗?」
「握好缰绳,立直身子。」
「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管他身后是豺狼虎豹,都不打紧。」
骊安听了这话,终于哭出声了,像是将多年以来的委屈不平全部倒出。
我瞧着她,心中又难受了许多,赶忙逃出屋来。
却见到玉茹一人坐在廊下,神色郁郁。
我问她:「废太子近日如何了?」
她连日注意着大牢那边的消息。萧厌还活着一日,她便一日不得释怀。
「他连馊饭菜也吃,老鼠同窝也受得。只是……」她顿了顿,「还是一直看着那枚玉扳指愣神。」
我回头望向骊安的房间,掩下心中愤恨,淡淡道:「你去告诉他,骊安公主,殁了。」
告诉他,骊安因他而死,死在了长安城外,死的时候七窍流血,五脏震碎。
玉茹应声去了。
当晚大理寺天牢便传来消息:废太子自戕了。据说走的时候衣冠整齐,神色泰然。
我知道,他自小就随身带着穿肠的毒药。他说,说不准哪天便用上了,这样的死法,最体面。
大理寺卿将此事上奏之时,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喷出一口血来。
他说:「朕原先便知道他不是真的潇洒自在,却不知他决绝狠心至此!」
他决绝狠心,留了老皇帝一人,膝下再无儿女。
无论是九皇子,祁王,太子,还是皇帝,都不重要了。他被葬在了五麓山,皇帝想了又想,命人不许为他立碑。
骊安听了,说要去看看他。我担忧她心绪不稳,便跟着一块去了。
她坐在他坟前,递了一杯酒,絮絮叨叨。
「我给孩子取了名,叫念诚。」
「我会教他读书,明理,守正。」
「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大周最潇洒最正直的公子。他的母亲出身自大凉的一户普通人家……」
「他的父母曾经很相爱……」
她站起身来,绽出一抹笑:「殿下,我要走了。」
「大周再也容不下废太子的家眷。」
其实,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大凉她也回不去了。
崔礼违抗了她王兄的军令,擅自领兵南下相助,现如今也主动卸甲。更何况她,一个给大凉边境带去祸端的公主。
「我会找一处僻静的山水,好好活着。」她顿了顿,释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山高水远,往后骊安便不来了。」
她自始至终异常平静,对着他无碑的坟。
京城风雨过后,我便将老太太和大夫人接了回来。
大夫人收拾好了乘风的遗物,在一个大晴天里烧了个干净。
老太太握着我和陆知归的手,还像当初为我俩的亲事做主那般。
她笑着说:「往后的日子,咱们好好过,可得过出花儿来!」
我送骊安出城的那天,恰巧又是一年腊八。
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但依旧明亮动人。
「等我找到合适的住处了,便给你来信。」
我始终高兴不起来,她便笑着来捏我的脸:「怎么?你可是答应了要做孩子的小姨,每年的生辰礼,节庆礼,还想耍赖不成?」
「谁要赖你的礼?」我撇嘴,又红着眼眶偏过头,「快走快走,天黑了不好赶路呢!」
她无奈地笑笑,直至马车走远,还探出脑袋来朝我做鬼脸。
陆知归站在我身后,默默地为我披上斗篷。
下雪了。
「往后得了空闲,我便带你去找骊安。」
我抹去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罢了,她怕是不愿再见旧人了。」
他将我揽入怀中,哑声道:「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会愿意的。」
我靠着他的肩轻轻点头。
回城时,雪已下得大了。
我小腿处的旧伤,遇着寒凉便愈发疼痛。走了几步,便慢了下来。
陆知归便背着我往回走,从十里长亭走到城门口,又从城门走到永安王府。
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鬓发。
「子虞可还记得,那一回我们被困五麓山?」
「怎会不记得?你还说我迟钝呢!」
我确实迟钝,没能看出他千里赶回长安圆我一场灯会的心思,也没能悟出祖母上门求亲的暗示。
他轻笑:「真记仇啊。」
「我不光记得你说我迟钝,我还记得答应过要给你做独一份儿的腊八粥。」
雪停了,明月来得姗姗,我看见雪光映着月色,覆雪的长街似乎也能望得见头了。
他半晌不说话,我伸过头去看,却见他正偷笑。
「笑什么?」
「笑子虞忘了,是独一份的,也得是一辈子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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