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沉迷,御宅族和科研狂的沉迷更偏向于沉浸、专注,而低头族和电视迷的沉迷或许更偏向于迷失、游离。
沉迷并不一定就是坏事
最近,河北承德设置了“躺式红绿灯”,以拯救过马路的“低头族”,据说效果不错。所谓躺式红绿灯,就是在人行横道的地面设置LED灯,行人距离一米范围时灯光最强。
随时随地低头玩手机,已经成为当代人的常态,吃饭时要看,聊天时要看,上下班路上要看,上课或工作时也看,起床后睡觉前也看手机……如何拯救可怜的低头族?本文试着从技术演进的角度分析,看看是回归传统(看纸书),还是走向未来(用VR)能够拯救这种深不见底的沉迷?
沉迷手机似乎是一件坏事,但是究竟坏在何处呢?一个简单的思路就是:你既然沉迷一件事,势必造成忽略了其它事情,比如家长沉迷手机,就顾不上带孩子;上班时沉迷手机,就会影响工作;小孩子沉迷手机,就顾不上好好学习……
但“沉迷”某事必然造成忽略其它这一现象,也未必总是坏的。比如在家长看来,如果孩子沉迷学习,成天埋头写作业,顾不上玩耍,多半会认为是好事儿。又比如说,陈景润埋首数学,顾不上社交,袁隆平埋首田间,顾不上家庭,这些我们都认为是好的,甚至是伟大的行为。
这些“埋首”同样也是沉迷某一件事而忽略其它,为什么埋首科研的人值得歌颂,而低头玩手机的人却受到批判呢?一个简单的思路是,学习、科研之类的活动是有用的,玩手机则纯属浪费时间,所以沉迷好的活动是好事,沉迷坏的活动是坏事。
但某种活动究竟是好是坏,似乎也并没有绝对的标准。从历史上看,许多科学家、艺术家、发明家所从事的工作,在当时都是不受待见的,是异想天开或不务正业的活动,更看不出有什么实际的用处。玩手机还可能有点经济效益,许多在研究、发明方面的活动真的都打了水漂,毫无成果。另外,中小学生埋头学习的那些东西,除了应付高考之外,往往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可见,功利地从效益来评价哪些事该沉迷哪些不该沉迷,也是有些武断的。我们不妨放弃好/坏或有用/无用这样单向度的评价方式,重新思考沉迷的不同偏向。
专注VS游离——沉迷之偏向
在低头族那里,“手机”是沉迷之媒介而非内容,同样是低头看手机,有人在打手游,有人在追剧,有人在看小说,有人在刷朋友圈……这一现象已经暗示出,就沉迷现象而言,媒介本身或许比内容更值得关注。
关于媒介的不同偏向,媒介思想家英尼斯和麦克卢汉给出过几种衡量维度,这些理论工具也都可以用来分析新时代的技术。例如英尼斯提示出媒介有“时间”和“空间”两种偏向,例如泥板书偏向时间性(长久留存),而莎草纸则偏向空间性(迅速传布)。麦克卢汉从某一技术促进或压抑哪些感官出发进行衡量,比如印刷书是视觉中心的,而口语更偏向听觉—触觉的展开。
被称作媒介环境学的这一派思想家提示出一种理解某一技术的独特态度——悬置其内容,关注其形式。例如我们先不必关心人们是从印刷书里读圣经还是读菜谱,读科学还是读小说,而是关心印刷书这一媒介形式本身带来的特点。
在这种视角下,我们不必在沉迷于读文史书和沉迷于读武侠小说之间分出高下,它们都是与印刷书打交道,相反,看书和看电视之间的不同偏向更值得注意。
麦克卢汉和波兹曼等学者已经提供了一些从形式角度分析媒介的概念,例如,有些媒介更促进“专注”,而另一些媒介则引起“游离”。
例如电影与电视的区别正在于此,电影是一种专注卷入的媒介,而电视在更多场合是漫不经心的。它们的区别不完全是由清晰度或屏幕大小决的,而是取决于不同的应用场景。在电影院中,静场关灯,先给你排除一切其它信息,让你专注于电影这一个方向。而电视则经常布置在家中客厅或卧室,周围的环境始终是开放的,所以看电视时不会禁止交流,反而随时会谈论或干脆分心做其他事情。在许多时候,家里的电视甚至成为一种背景音,人们只是边开着它边做其它事情,压根不关注具体的电视节目。
书籍,特别是印刷书,也是要求专注的媒介,特点也是当你读书时,你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排除书本以外的其它信息的侵扰。而口语交流通常是游离的,哪怕你和你特别关注的对象进行聊天,也往往还是要求一个开放的环境,比如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月亮数星星等等。即便在会议之类面对面的专注聊天时,人们也从不只专注于口语本身,而是随时掺入各种“小动作”,让视觉和身体运动加入进来。如果尽量排除一切外物干扰,比如关在小黑屋绑上双手里让你们口语聊天,就显得非常压抑了。
麦克卢汉认为,这些被媒介所促进的偏向,不仅局限于相关的使用场景之内,也影响着我们生活的其它侧面。比如印刷术促进了私人空间的发展,促进了视觉中心主义的兴盛。当我们离开书本看待其它事物时,印刷文化所培育的疏离、冷静、客观的态度仍无时不在影响着我们。
波兹曼认为,电视的兴起是对印刷文化的瓦解,因为电视促使人们放弃“专注”。他在《娱乐至死》中指出,电视强力地培育着“情绪迅速切换”的能力,上一秒还在为一群非洲难民的苦难感到悲伤,下一秒就立刻为一个美国明星的糗事哈哈大笑,再下一秒又开始为下周的天气忧心忡忡……这就是我们看电视新闻的日常状态,我们不再能够静下心来专注于某一个问题去深入挖掘和沉思,而是随时被碎片化的情绪牵引。
智能手机似乎加剧了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关注“焦点”的切换越来越迅速,“刷”是玩手机时最常见的状态,人们虽然始终都盯着手机,但其实不再能够在某一内容上专注很久,而是对任何内容,都习惯于飞快地“刷”过去。以至于即便放下手机,在读书、听课等要求专注的活动中,新一代日益失去了“聚精会神”的能力。这也正是许多人为什么视手机为洪水猛兽。
手机与VR——让新技术对抗新技术
怎样才能在手机的潮流面前略作挣扎呢?许多人寄希望于那些古老的活动,比如出门踏青,比如书本阅读,甚至用传统礼教或经典诵读的方式教育下一代,或者只是通过强令乃至没收的方式迫使青少年远离手机,但我对这些策略不抱希望。这些策略的根本劣势与其说是过时的内容,不如说是过时的形式。本来就是因为手机等新媒体让传统的生活方式全面崩塌,再去扶持这些被推翻的势力无疑是没有希望的。
就好比旧王朝被推翻后,皇室遗孤一时之间可能成为香饽饽,各地军阀都来扶持一些遗孤,好有名义起事。但如果你以为旧王朝的复辟真的有希望,那就过于天真了。
在王朝更迭之时,在技术的时代变迁之时,真正互相竞争的,不是新技术与旧技术,而是不同的新技术,是新技术的多种面相之间互相竞争。旧王朝在新势力面前如摧枯拉朽一般倒塌,这一状况让许多人感到“悲观”,感觉人力渺茫,不可回天。但如果把目光朝向未来,不去指望逆天改命,但是在各种新势力之间仔细分辨,这也许并不是毫无转圜余地的事情。毕竟智能手机并不是唯一的新潮流。
但不幸的是,那些视手机为洪水猛兽的人,往往同时对一切新兴电子媒介都抱有同样的敌意。以至于走错了对抗的方向,徒劳地投身旧王朝复辟的运动。看不到新技术所蕴含额多重可能性,看不到“电子媒介”并不总是铁板一块,“电子游戏”也并不只有一种类型。
或许以智能手机手机为代表的一系列电子媒介确实非常“危险”,但出路并不是抵制和拒绝,而是平衡和和互补,不是退回传统,而是扶持新的制衡者。
比如说,也许VR就是与智能手机对峙的一大势力?
我们提到,某一媒介带来的偏向,与其使用场景大有关系。手机的使用场景是碎片化的,见缝插针、随时随地,这就是所谓“移动互联网”的特点;而使用VR的典型场景恰好相反。VR的典型应用场景是恰恰是“不移动”,即便你买了轻巧的一体机,也不会带着它在公交车上或办公桌前随时使用,更不可能在等红灯的间隙戴起来看两眼。最典型的应用场景就是自己家里,或者在专门的场地,包括商业的VR体验馆或学校中的VR教室——类似于现在的网吧和学校的计算机房——也就是说,VR的使用场景基本上与之前的台式电脑主机重合,而与智能手机的场景大相径庭。
其实,“不移动”的一族——“宅”——也是电子媒介影响下的产物,“御宅族”的历史可比“低头族”更早。但他们的名声也同样不太好,似乎都是不务正业。但如果我们悬置内容有用没用的评判,而关注形式,那么御宅族与低头族之间的差异,也许比御宅族与科研狂人之间的差异更大。
同样是沉迷,御宅族和科研狂的沉迷更偏向于沉浸、专注,而低头族和电视迷的沉迷或许更偏向于迷失、游离。
数学世界、文学世界、以及VR技术下的电子虚拟世界,能够让人沉浸于某一个在内部蕴含着丰富而自足的意义结构的独立王国,对这一世界,浮皮潦草地掠过是体验不到多少趣味的,必须专注、深入,才能游刃有余。但电视或手机与其说是引诱人深入沉浸,不如说是诱使人“不沉浸”,让人不断地掠过并离开一个又一个意义结构,鼓励肤浅化的即兴参与,而不是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某一个相对稳定的意义空间之中。碎片化的倾向与御宅精神背道而驰。
当然,VR技术和手机、电视一样,都并非铁板一块,我把它们分别当作整体来比较,是比较粗糙的。但至少从大体趋向来说,“沉浸”无疑是VR的关键词。但又与书籍、电影乃至天文学、物理学等等传统的沉浸领域不同,VR的沉浸方式不是排除其他感官独尊视觉,而是试图把人的全部感官都吸入一个自给自足的意义世界之内。这种媒介的独特意义,仍有待我们去观察、揭示。
过度的专注或过度的游离都是精神失常,我们并不期望任何一种偏向完全压倒另一种,但我们可以期待未来更加多元化,各种不同的偏向相互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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