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空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讶,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徐志摩《偶然》
R走的时候我去送他,小心躲闪着不让他和他的家人看到。送别于我而言向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一个人失落,一个人远远地看另一个人一眼,假如这也算是送别。
R那天穿着黑色的耐克T恤,深色的牛仔,斜挎着一个包,同母亲走在一起。上火车前他冲家人朋友笑着挥了挥手,然后带一丝留恋地、意味深长地望了空阔的候车室一眼。那一刻我好紧张,我多么希望他会看到我,然后也笑着冲我挥挥手。但他没有,又或者已经看到了,只是没认出是我。
我一相情愿地以为那一眼是为我而回注的。现在我知道那不过是要远走高飞的人临行前对故土的告别。R要去美国。
R说,我过得很好就是语言还有些障碍。
我说,喔,那要努力学英语啊。
R说,哎,数学倒是简单得不行,英雄无用武之地啊。你真不知道美国中学数学是怎么考的。他们先给你一道题,不会做?没关系,那就换一道简单的。还是不会做?那就来试试更简单的……
R说,不过,毕竟,无论用什么语言讲什么话,数字是始终不变的。美国有个寻找外星人的民间机构,一天二十四小时向外太空发出信号想寻找外星人。你知道他们发送什么信号吗?
我说,数字吧。
R说,对啦。感觉自己在这儿就像外星人。
我说,你需要慢慢适应。
我只见过R的母亲。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美国发展事业,因此R从小都与母亲住在一起,几乎没见过父亲几面。初二的时候他父亲回来了一趟,要带家人一起走,但R拒绝了。他说,他想在这儿把初中念完。父亲无奈,只得依他。
初中时我与R是同桌。同桌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胳膊不小心碰在一起时,他漫不经心地道歉,而我偷偷地脸红而已。那时候的我就像一株发育不良的蒲公英,但却不能用苍白那种略带凄凉的美丽的词来形容自己,只能说是脸色蜡黄,羸弱、瘦小,体质极差。一在人多的地方多站几分钟,就会心慌、出冷汗,甚至昏厥。小学四年级,在主持升旗仪式(我是大队长),我因为低血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晕倒,后脑勺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身后几步处就是台阶,倘若当时站得再靠后几步,也许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晕倒,也是第一次住院。直到现在还记得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不停地呕吐一些黄水。妈妈说,她当时吓坏了,据说呕吐是大脑受撞击时最危险的征兆。上初中后身体仍不见好转,初中的第一次体育课上又旧病复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但那次却没住院。R就排在我后面,他在我向后倒去时伸手一把扶住了我。然后我蓦地恢复意识,惶惶惚惚的,周围的世界似显出一种诡异的蓝黑色,阳光像中了毒般灰暗,眼前掠过一张张脸,一张张变了色的、似被蓝黑颜色描了一遍的脸。耳朵里听到一种奇怪的、尖厉而低沉的声响,以及一些嘈杂的人声,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觉得自己仿佛有点魂魄出窍,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变了形的世界。然后我听到了R的声音,那么冷静,那么有力而从容不迫,喧哗中只有他的声音是没被扭曲过的清晰的:快点扶到医务室去!接着我便觉得自己像幽灵一样被人拽着托着歪歪扭扭地走,走过一张张脸和暗色阳光铺就的路。
那以后R便对我特别地照顾。他督促我吃早饭,告诉我怎样搭配早饭最合理。他甚至为我买了一袋葡萄糖,告诉我补充葡萄糖就是补充血糖。他教我一旦觉得呼吸很累,心慌,出冷汗,就要立即躺一会儿或者坐下来,喝点糖水,以防昏厥。他说这些用的都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就仿佛是顺便提一句似地一带而过。
早上或中午他总会打招呼般地问一句:吃过饭了么?用的依然是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可我知道那并不单纯是礼貌性质的问候。他是在关心我。只是那时甚至以后很久,我都不明白这种关心究竟意味着什么。
相处久了后便发现,R无论对谁都是那样温存敦厚,几乎可以说是无私。而我,只不过是他关心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他的数学成绩很好,经常会有女孩子——大多是相当漂亮可爱的——来向他请教数学问题。那些女孩子常坐在我位子上,而我只得让到一边。有时候看到R身边有那么多美丽动人的女孩,就有一种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的冲动。那么寒伧土气、面黄肌瘦的一个我。好像是某个童话,穷姑娘遇上了她的白马王子;我就是那个穷姑娘,R就是白马王子,唯一不的不同是,R不是我的。
初二以后我便极少出现低血糖的症状了。R却一如既往地那样问候:吃过饭了么?我便点头微笑说,吃过了;或者说,这就去。只是除此之外,R与我便极少有别的什么带感情色彩的交流了,言谈不外乎作业学习。他的关心就像他给我的葡萄糖,是种纯白细碎的粉末,看似诱人的甜,兑上了水却总是淡而无味,除非加得足够多——可是,R的关心永远只是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那么一点,怎么都不会甜,它也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一旦有一天失去它,我的生活便不再完整。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失去他的。可是我居然还是这么愚蠢地把我的心寄托在那一点关心上了。
R说,我们的体育课居然要学交际舞,郁闷啊。
我说,跳舞?呵呵,出洋相了吧?
R说,还好,我蛮幸运的,一个新加坡来的女孩带着我跳的。
我说,长得怎么样?
R说,挺漂亮的。我可真叫那个衰呀,整节课被她牵着兜圈子。
我说,喔。挺好玩的样子。她叫什么?
R说,Kitty。
我说,喔。
初三我发了疯地读书,我决心要上这个小城最好的中学,因为我知道R一定会考上那所学校——或者不如说,我以为。那天我剪了头发,R见了惋惜地说,为什么剪了,你留长发会很好看的。我说,因为想考重点中学。R笑说,这样啊,那可一定别辜负你的头发,要努力喔。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努力的,我想和你上一样的学校。
R的脸色马上变得有些难看。他有些尴尬,然后便把他要去美国的事告诉我。
喔,我有些呆滞地回答,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我知道R的父亲在美国的事,也知道迟早有一天R会移民美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R避开我的目光,有些低落地说,其实爸爸早就想让我去加州,他甚至都已经找过班主任,是我自己要留下来读完初中。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考托福,高中一毕业就去考。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我要考托福。我发誓我要凭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向R靠近。我想着“有志者事竟成”那样美丽的箴言,对自己说你一定行的,然后开始疯狂地学英语。写字台、书橱、床头、衣柜、窗台、墙上以及门边,甚至是卫生间,每一个角落都被我贴上小纸条,上面记满了英语单词、英文诗歌还有名言警句。我试着以三千不到的词汇量去读原版的英文著作,跟着磁带练习原声**的对白,往笔记本上大段大段地抄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诗歌,逼着自己背培根的散文和马丁·路德·金的演讲。我天真地以为这真是一个丑小鸭的故事,只要等待,就一定会等到那个美好的结局。
中考前R在我的同学录上写道:
See I’ve stayed here for a year more, because of you ,who made my memory so beautiful
就这么一句话。就为这么一句话我决心以一生为赌注去追赶他。
那次聊天后我有很久没再去网吧。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喔”之外还有别的什么词语可以回答他和他女友调笑的故事。
经常不吃饭。明明很饿,却始终吃不下去。体重下滑的速度快得可怕。以同样速度下滑的还有成绩。高一还考过第一名,高二先是第二名,然后是第四名,然后第八名,突然一下跌到第三十二名,才发现自己已经进入高三了。老师先是找我谈了几次,大概是被我冷淡刺激了,对我便也冷淡起来。无所谓,反正我对那种只关注重点率的家伙从来没什么好感,就像他对我这种不把重点放在心上的家伙没好感一样。
对英语的兴趣淡了下去。家里那些到处贴着的抄满字母的纸条开始发黄,变得像时光一样生脆,怎么看着都不舒服。找了个机会把那些贴了足有两年的纸从墙角桌柜上撕下来扔掉,独有一张条子不小心滑进了床头柜后的缝隙里,懒得去把它取出来。
可是对R的记忆却始终没有淡下去。学习吃饭和睡觉的时间统统腾出来想R。明明不想想的,还是控制不住。我是那么眷眷不舍于他给我的那暧昧却遥远的关心。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他为你停留了一年,可是你已经为他停留了两年,难道你想因他而放弃高考置你的前途于不顾,难道你想因为他为你停留的一年而为他停留一辈子吗?我清楚自己不能这样下去,可是我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忘记。他以及有他的过去都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扎了根,一扯便生疼。我一直没有勇气触碰,于是它们便在我胸腔中疯长,枝蔓和根系向所有能够伸展的地方蔓延,不断地蔓延,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一旦下定决心要连根拔出来,那么心也便碎了:可是假若任其生长,心一样迟早会被撑破。
和他断绝联系后拼命拼命地想他,想着想着便掉泪。只要有那么一秒钟我不克制自己,眼泪就会疯狂地肆无忌惮地涌出来。仿佛我的身体是兑了盐的水做的,在走路或者跑步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某种液体在剧烈晃动、振动、泼洒甚至要飞溅出来。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他许多许多眼泪,此生只为还泪而来。可惜我的泪那么少,假若它真能让太平洋泛滥,不知道彼岸的他会不会想起此岸有个我。
我常常会盯着地图册发愣,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止不住的眼泪跌落下来,从加州开始漫渗,越过落基山,中央大平原,密西西比河,阿巴拉契亚山,最后洇湿了整片美利坚的国土,再渗到墨西哥,渗入太平洋,那纸上浅色的海先是一点一点的斑驳的蓝,继而蔓延,化散,像吸不够墨的纸般一寸一寸地吮吸我的泪。晶蓝的色泽从加利弗尼亚湾缓缓扩散到东海,整个太平洋都泡在泪里,无数山川河流海洋岛屿都淹没在水里,半个世界下着雨。
有时走在路上,莫名地便涌起一种强烈的欲望,很想就地掘一个洞,掘一个足够大、大得可以埋葬我的整个年华与青春,足够深,深得可以埋葬我全部的记忆和泪水的洞。我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到混沌与未知中去,就像我悄无声息地从混沌和未知中走出来。这个过程将会是那么寂那么轻,那么不着痕迹,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好像我从来不曾来过这里。
我试着解答和抚慰自己。我告诉自己生命不是这样庸俗卑猥,它存在的意义在于未来而非过去,它不应当为某一个人牺牲自己或者放弃自己。可是我的生命太重,它在过去里,在庸俗和卑猥里扎了根,无论我怎样努力地生长,黑色与沉沦始终是我的一部分。我的生命又太薄太轻,太过透明,没有一点重量和色泽可以让我依附,可以让我有某种程度上的归属和依附。我浮在空气里,无从把握自己,而别人也看不见透明的我。印象里只有R会那样认真地看我,无语地、毫无目的地凝视我。但现在我明白他看的其实并不是我,这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的眼睛穿越我的身体看着他远方的路。我是透明的,因此眼前挡着一个我对他来说并不要紧,只不过使他的视野似隔了一层薄膜般有些模糊罢了。可他还是要往前走的,我却无法跟上他,因为风并不往他的方向吹,而我轻得只能随风。他需要一个干净空阔的视野可以容凝视未来,于是他只好伸手拂掉挡在他的未来跟前的这个稀薄透明的影子,像拭去镜片上的微尘一般。其实他何尝需要亲自动手呢。我说过,我是随风的。风一吹,我便走了。风过无痕,而我也是无痕的。我唯一的痕迹是洒了一点泪在他的衣襟上。他没有发现,那泪便也干了。干了也没关系,反正他是不在乎的。而我当然也不在乎。我有太多眼泪,不心疼浪费的那一点。我只恨自己是那么稀薄无力的一个影子。假若我是水,我便可以化作一滩泪来淹没他。
我经常在半夜因为抽筋而痛醒。很痛,冰凉的小腿硬硬地绷着,整根神经剧烈地抽搐、痉挛,灼烧一般地痛着。我不敢动,一动就是更剧烈的报复般的抽痛。只有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个忍受酷刑的囚徒,满心只希望快点失去知觉。也不敢叫出声来,生怕惊醒寝室里的人,或者是怕惊醒暗夜里潜伏着的某种未知的事物。只能咬着被子,白天蓄积的泪像爆发一样地向下淌,流进耳朵,再濡湿枕巾。我发了狠地想,你痛吧,痛吧。我想如果我就这样痛下去,大洋彼岸的他是不是可以感觉到,他的心会不会哪怕只有一刹那的感应,或者他会不会听到脑海中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嘤嘤哭泣。他会不会有一瞬的不忍和怜悯。会不会感觉到记忆的星空中忽然有一些散掷的碎片跌落在他的手心,而他又会不会把它们拾起来拼凑成一颗满是裂痕的心。
末了,抽痛停止。只有眼泪兀自淌着。我只愿它们能由我的梦流进他的梦里。
升旗仪式。那种睽违已久的感觉又回来了。周围的世界显出一种诡异的蓝黑色,阳光像中了毒般灰暗,眼前的一张张脸忽地开始扭曲变色,耳朵里听到一种奇怪的、尖厉而低沉的声响,以及一些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嘈杂的人声。我觉得自己仿佛有点魂魄出窍,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变了形的世界。然后什么都没了。
下一秒钟我醒了,却发现自己浮在半空中。我以为是R的手托住了我的魂。可等我努力睁开眼后,我发现,抱着我的,是老师。
我终于忍不住又上了QQ。我想告诉他我又因为低血糖昏倒了。他不在。以前每次这个时候他都在的。我看了他给我的留言,是两个月前的:
我想考斯坦福大学。因为要备考,最近可能不会经常聊天了。你也高三了,要努力考个好大学啊。有事给我发邮件。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喔”。
在一位初中同学家做客的时候,翻看了她的同学录。意外地读到R写给她的留言,那句曾被我默念两年,让我流泪两年的话:
See?I’ve stayed here for a year more, because of you , who made my memory so beautiful
那时我才蓦地明白自己多么幼稚可笑。R给所有同学的留言一定都是这句话。而我却以为这句话是专对我说的。可它不是。根本不是。从来就不是。是我自己傻,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为我多留了一年。YOU。YOU是指你们,而我却把它译成了“你”。我为你们多留了一年。这才是R要说的。他没有骗我,我却自己上当了。他跟我开了那么大一个玩笑。我在想他念他为他哭泣的时候他在和新加坡的女孩跳舞,我在拼命记英语单词的时候他同别的女孩调情,我因他而晕倒的时候他告诉他要考大学,没时间与我联络了;而我居然还妄想有一天赶上他。我在他心里,不,在这个世界上究竟算什么呢?
我以为我会哭,可奇怪的是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奇怪地看着我。我依然笑不可抑,只是不再发出声音,静静的笑像眼泪一样流了一脸。
R只是我天空中偶然掠过的一朵云。我明明知道,却要流这样多的泪去盛放它在我心中的倒影。我早该明白,有一天那朵云随风而逝,无论流多少泪都将只是一滩水。不会有云,亦不会有什么倒影。等云没了,影没了,眼泪也流干了,我的戏便也快演完了。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应该是我谢幕的时候了。
回家以后我藏到床底下。每次不想让人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蜷缩在那个角落里。只有那里是我一个人的世界。黑暗可以埋葬一切,眼泪、悲伤,以及过去。然后我对自己说,哭吧。
可是怎么都哭不出来。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是种很怪的感觉,觉得身体里满满的蓄着的都是泪,那些泪水在血管里汹涌翻腾,冲撞着却始终无法出来。我觉得自己似乎用一把小刀割断了一根静脉,然后混浊的液体便从冷绿色的静脉里汩汩地涌出来,连绵不绝地淌着,没有凝固,却开始沉淀、分层,像是什么溶液。那些红色的**的絮状物缓缓沉淀至底,上面浮着一层清泪。
蓦地睁开眼,发现只是自己的幻觉。但是想要让身体里汹涌的液体释放出来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我开始下意识地摸索,想随手找点什么锋利的东西。无意中手伸到床头柜后面,意外地发现了一张早已发了黄的纸条。
于是便从床底探出半个头,凑着光读那上面的字。是很久以前、想要考托福的时候留下的,后来收拾时被遗落的那张纸条。刚想随手扔在一边,却不经意地瞥见了上面的字:
Here is a test to see if your mission on earth is finished If you are alive, it isn’t (Francis Bacon)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怎么止都止不住。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呢。我记起来我还欠我那个该死的老师一份情,我得想办法弄张重点大学的通知书才对得起那个视重点率如生命的家伙;我记起来我是要考托福的,对啦,我是要考托福的,我泪流满面地对墙壁大声喊,我不是为你考的,是为我自己,听到了吗?总有一天我要揪住你的衣领揍你一顿,你给我等着。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觉得一阵晕眩,仿佛又要跌倒,急忙扶住床沿。脑海里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轻轻地说:吃过饭了么?
我微微一愣,随即点头微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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