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19年1月17日，日本东京，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左二)现身二番町的茶道表千家东京练习场，与夫人昭惠(右二)、母亲洋子(右三)、弟弟自民党众议员岸信夫(左三)等一同出席新年茶会。 （人民视觉/图）

2022年7月11日凌晨，日本国会第26届参议院选举投票结果揭晓，执政党自民党单独获得过半的改选议席。同时，修宪势力在日本众参两院中的议席均已超过三分之二，具备了在国会中发起修宪动议所需条件。

此前的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遇刺身亡。遇刺前，他正在为参议院选举中各选区自民党候选人积极应援。

修宪，也是他执政以来的政治遗产之一。

“相比他人，安倍对于修宪的政策主张是最明确最具体的，不仅构建了理论，而且推动至实践。”吉林外国语大学东北亚研究中心教授沈海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20年安倍辞职后，不少人都认为，安倍可能会东山再起，三度拜相。然而，街头演说时的两声q响，让这位鹰派继承者黯然折翼。但这桩震撼全球的刺杀事件将如何影响日本的未来，备受关注。

“由于历史原因，日本修宪问题受到国际社会和亚洲邻国的高度关注。”7月11日，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答记者问时表示，希望日方认真汲取历史教训，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以实际行动取信于亚洲邻国和国际社会。

“修宪”

和外祖父岸信介、外叔公佐藤荣作一样，安倍晋三也坚定持有修宪主张。

十五年前的2007年5月，安倍回答访问他的记者，“自从成为国会议员以来，我一直是宪法改革主义者。”

安倍说，“日本当前宪法为占领军所编写，60年后，新的价值观诞生了。有些条款不适合当今时代，包括宪法第9条。”

这正是战后日本宪法最核心的条款之一。其中明确规定，日本国民“永远放弃以国家主权发动的战争和以武力威胁或行使武力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为达到前项目的，不保留陆海空军及其他战斗力”“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

安倍晋三本人常说，“我的政治基因更多来自母系。”

小时候，安倍和哥哥常常到外祖父岸信介工作的外务大臣公邸玩耍。1957年2月25日岸信介就任首相后，他们便成为东京都涩谷区南平台首相府邸的常客。

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是伪满洲国的推动者之一，与二战甲级战犯东条英机等人并称为“满洲五巨头”。日本战败后，岸信介因战犯嫌疑被关押三年，最终免受审判。重回政治舞台后，他先后担任日本第五十六及五十七届首相。

1960年5月19日，日本众议院投票表决是否承认新的日美安保条约。岸信介所领导的执政党利用人数优势，在投票时未经辩论就通过口头表决，快速通过了条约。同年6月18日，声势浩大的抗议人群一边喊着口号，一边向首相府扔石头和垃圾。

安倍的母亲安倍洋子在《父亲岸信介的真实生活》中，回忆那次暴动：“被示威者包围的房子里，父亲（岸信介）和他的孙子们玩耍。对孩子们来说，示威就像是节日祭一样的事，他们模仿示威者的口号说‘安保！反对！’而父亲只是笑着看着……晋三累得睡着了，父亲将他抱在膝上，坐在晚春阳光下的门廊上，眺望着远处的示威者。”

那一年，安倍晋三不到六岁。不足一月后，岸信介在自民党新任总裁池田勇人的招待会上遇刺，腿部受伤。

翌日岸信介宣布辞职。

岸信介的辞职，并没有中断岸氏家族的政治道路。1964年11月19日，佐藤荣作就任日本首相。这正是岸信介的胞弟，安倍晋三的外叔公。

近代以来，日本山口县涌现出大批政治人士,当地选票逐渐被岸、佐藤、安倍三大家族把持。三大家族之间，通过互通婚姻、互赠养子，逐渐形成了一张“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政治关系网，在日本政坛占据重要地位。

佐藤荣作年幼时被过继给佐藤家，因而更换姓氏。其与岸信介一起，是日本实行内阁制以来唯一的一对兄弟首相。

根据1969年11月佐藤访美时与尼克松总统达成的协议，1970年6月，日美安全保障条约自动延长。

在安倍眼里：“媒体故意呈现这样的表演：寻求维护日美安保条约的保守派自民党是坏人，而主张废除安保条约的新力量是好人。父亲和外祖父是自民党的政治家，而他们正是要打倒的对象。”

2014年7月1日，以安倍晋三为主导的内阁，正式通过关于“解禁集体自卫权”的重大修改。

此后，安倍执著于“修宪”、为日本自卫队“正名”，否认慰安妇问题，质疑“东京审判”，通过否认历史侵略的教科书……

“从面对历史这个角度，安倍确实想要‘翻案’。”沈海涛教授认为。

日本学者眼里，安倍晋三从根本上属于政治派阀的人物。2021年11月，他接任了父亲曾经领导过的“清和政策研究会”的一把手职位，并向周围人高兴地表示，“终于成为一个派阀的领导人”。

安倍晋三遇刺前夕，正在为日本参议院选举积极应援。而他的遇刺，也给日本自民党拉来了不少同情票。

家族的政治遗产

执政以来，安倍两度拜相，弥补了父亲晋太郎的遗憾。他不仅是日本战后最年轻的，也是任期最长的首相，同时，他还是继外祖父岸信介、外叔公佐藤荣作之后，岸氏家族的第三位首相。

相较于显赫的家世，安倍晋三本人的早年成长历程，十分平淡。

安倍晋三于1954年出生，他的小学、中学、大学生活，都在16年一贯学制的成蹊学园度过，并没有像诸多日本政坛领袖一样，拥有诸如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等日本一流院校的履历。

1977年，22岁的安倍晋三留学美国，辗转英语学校后，1978年进入南加州大学政治系，1979年又退学回国，进入神户制钢厂就业3年。后因父亲安倍晋太郎出任外相，安倍晋三改做父亲的秘书，方才开始涉足政治和外交。

公开资料记载，一开始，安倍晋三并不愿意辞去神户制钢厂的工作，安倍晋三与晋太郎僵持了两个多星期。最后，他的上司在吃饭时问他：“你在担心什么呢？你想成为政治家吗？除非你自己不想成为政治家，否则我没什么好说的。”

当天晚上，安倍晋三告诉晋太郎，他同意担任秘书一职。这是他成为政治家的第一步。

1987年、1991年，安倍的祖父岸信介、父亲晋太郎先后去世。安倍于1993年参加众议院选举角逐并首次当选。2001年，安倍被任命为小泉内阁的副官房长官。作为安倍晋太郎的徒弟，小泉纯一郎对这位“师弟”也颇为照顾。

2003年，安倍晋三获选自民党干事长；2005年，小泉二度连任首相，安倍获任内阁官房长官。“小泉就像安倍的师傅，也很看重并提携安倍，把他作为自民党接班人来培养。”沈海涛说。

2006年9月20日，安倍晋三当选为自民党新总裁，同年9月26日当选首相。对于这位战后最年轻的首相，当时日本政界争议声颇多。日媒报道称，这个时刻，“安倍背后强力支持的人，正是安倍洋子”。

从二十多岁开始，安倍洋子就开始在选区活动，发表支持父亲岸信介的演说。和安倍晋太郎结婚后，她开始在晋太郎所在选区积极活动。因为她乐观豁达的性格，在当地的人气甚至超过了晋太郎。

像帮助父亲、丈夫竞选一样，安倍洋子也不遗余力支持儿子安倍晋三，延续家族荣耀。安倍洋子对儿子选举指导极其细致。比如“演讲时说话速度太快了。那样的话，老人听不太清”，以及“说话的时候，眼睛不要四处乱看”等等。

回顾安倍晋三的执政生涯，可以看到有两个明显不同的阶段。

第一次执政的安倍表现难如人意。任期一年内，其内阁成员屡屡曝出诸如“虚构办公费用、自杀”等丑闻，安倍内阁的支持率骤降。2007年9月，安倍召开新闻发布会，称因“健康原因”辞职。

“安倍首次任期内的辞职，应该是审时度势、深谋远虑的举动。目的是避开眼前不利的争端，为以后更大的目标做准备。”沈海涛教授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日本当代政治家辞职后，往往会被国民遗忘或者冷遇。而安倍能够第二次执政，实现东山再起，与他总结了首次执政失败经验密切相关。

2012年12月16日的众议院选举中，自民党以压倒性胜利重回执政党。同日，安倍被选为内阁总理大臣。

沈海涛教授认为，第二次执政时，安倍的政治理念非常明确，而且执行力强，对自己的执政生涯有明确充分的安排。而且，他能够平衡自民党内各方利益，取得了稳固的党内基础。

“强势、平衡是安倍执政风格的两个关键词。”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梁云祥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任期内的安倍，不仅在内政上实现了较长时间的执政地位，也在外交上加固了日美同盟，相对改善了日中关系，并和欧盟、东盟、俄罗斯等国家走动频繁。

2020年春季，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暴发，日本经济自2015年以来首次衰退。日本共同社同年的民调显示，关于下任日本首相的最合适人选，石破茂的支持率为23.6%，比排在第二位的安倍（14.2%）高出9.4个百分点。

随后，安倍晋三以身体原因辞职。自第二届政府就职，安倍连续执政天数已为2822天，是日本历史上连续执政时间最长的首相。在辞职演讲中，他说：“志向未酬就放弃职务如断肠之痛。”

安倍辞职后，依然以众议院议员身份活跃于日本政坛。有人猜测，安倍晋三可能在蓄力之后，三度拜相。

然而，突如其来的袭击事件，让这一猜想带上悲情色彩。

听到儿子安倍晋三遇刺身亡的消息时，94岁的老母亲安倍洋子放声大哭。

这位被称为日本政界“教母”的女性，分别帮助父亲、丈夫、儿子三代人走向权力中心。她见证了岸氏、安倍两大家族的显赫与繁盛，也目睹了权力的危险以及谢幕时的孤独。她的父亲岸信介任期内遇刺，丈夫安倍晋太郎抱憾而终。

如今，到了她的儿子。

安倍晋三受袭去世，与其父安倍晋太郎一样，享年67岁。

被忽略、回避的祖父

在公开发言中，安倍晋三常常提及外祖父岸信介对自己的影响，而安倍的祖父安倍宽，却鲜少提及。

安倍晋三出生前，祖父安倍宽就已去世。回顾安倍晋三的从政生涯，他对安倍家族的这位祖父颇少提及。

安倍宽是一名和平主义政治家，曾担任日本众议院议员。他为人清廉，因为批判东条英机政府的军国主义路线而受到打压。

太平洋战争期间，他和好友三木武夫常常避开日本宪兵检查，走街串巷宣传反战思想。三木的夫人睦子多年后回忆称，“二人常常饿着肚子去宣传、演讲”。就算有吃的，也不过是“睦子做的饭团”。

战后不久，安倍宽加入日本进步党。踌躇满志的他准备参加当年的选举，却因突发心脏病意外去世。多年后，继承好友遗志、当选日本首相的三木武夫，专门去安倍宽墓前祭拜。

同时代的岸信介，也听说过这位反战的议员，他还把安倍宽称为“昭和时代的吉田松阴”——一位启蒙了大批日本明治维新精英们的近代思想家。

多年后，当岸信介长女洋子和男友晋太郎的婚事提上日程时，岸信介说，“如果是安倍宽的儿子，那就不需要担心。”

1996年，安倍晋三在书中讲述了长辈对自己的影响。其中提到，父亲晋太郎参战的经历让他思考战争为什么发生，而外祖父岸信介则让他感受到战前日本的狂飙突进。

然而，作为和岸信介同时代的政治人士，在日本滑向战争深渊时高喊“反战”的安倍宽，却丝毫没有被提及。

安倍晋三的一位资深秘书披露了多个细节。据称，有一年日本众议院大选，安倍晋三在山口县第一选区进行拉票演说。选区老一辈选民心目中，安倍宽的声望更高。然而，支持者们发现，安倍晋三只提到外祖父岸信介相关的故事。

“晋三也是安倍宽先生的子孙，那是一位在战争中反对东条英机的伟大的人呢，不妨多提一提安倍宽先生吧。”虽然选民们多次进言，但安倍晋三依然不愿多谈。

安倍宽出生、工作在山口县。朝日新闻旗下的一家出版物曾把安倍宽列为山口县历史名人之一。然而，不久后就传出“安倍晋三首相读了之后非常生气”的消息。此后，山口县的研究人员、媒体等，都把这一话题视为禁忌。

“从鹰派政治家的立场来看，可能他不愿把持有反战思想的安倍宽，作为自己的政治思想的源头。”作者野上忠树在文中称。

多年以前，安倍就强调了自己修订和平宪法的意愿，并希望推动日本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于美国——后者为日本提供了安全保障，但条件是要日本放弃完备军事力量，并允许美军驻扎于日本各地。

“我的哥哥把生命押在了政治上。”安倍晋三遇刺后，他的弟弟、日本防卫大臣岸信夫在新闻发布会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