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来到欧洲的古代民族在欧洲的语言中被称为Hun人。关于Hun人即匈奴的说法,最早来自18世纪初法国耶稣会士冯秉正(Josephde Moyria de Maillac,1669~1748)所译朱熹《通鉴纲目》法文版,后为西方学者所广泛采纳,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英国人吉本(Edward Gibbon)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以后中国学者也逐渐接受了这一观念,洪钧、王先谦、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先后介绍过这一说法。但是,近年来国际国内一直有一批学者反对此说,西方当代有不少学者也反对这种说法。这就使得我们不得不对此重新审视。
匈奴,是最早在中国北方活动的游牧民族。自古以来,从阿尔泰山到伏尔加河的大草原上,是古代游牧民族繁衍生息的大舞台,在激烈的战争中,不断形成新的民族,又不断重新组合,形成越来越大的民族集团。根据有关史料记载,匈奴应当是在公元前3世纪前所形成的大民族之一,其所活动的区域也是最早使用青铜器的地区之一。所以有人推测匈奴起源极早,至少在3000年前就在这一地区活动,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史记·匈奴列传》记载道:“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笔者认为,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所谓“荤粥”,这一民族很可能就是以后的匈奴。从各种典籍中屡次提到荤粥,可以证明两点:一,这个民族与汉族关系密切,他们居住地不会太远,就在中国北方边界活动。《史记·五帝本纪》中说黄帝“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鹿之阿”。可见其地甚至会深入中原。二,在众多古代民族中,这是一个比较强盛的民族,其力量足以与中原民族进行较量。
关于荤粥即是匈奴,前人早已经有过类似说法,乐产《括地谱》中说过:“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鬻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中国谓之匈奴。”
这种说法在中国历史上是常见的,一是把异族说成是黄帝子孙,以证明同种同宗。而且把一个民族说成是一个人,也是世界古代史上常见现象,如“以色列”是一个民族,同时历史上有同名的一个人。以此类推,獯鬻是族名,可能来自于人名,这是古人思维的习惯。其二,獯鬻妻其父之众妾,这其实是一种值得重视的历史现象,父亡妻后母,这可以说是古代游牧民族所特有的一种风俗,其中含有一定的母系社会因素。
另有吕思勉先生在《中国民族史》(东方出版中心,1987年版)中也曾指出:
此族在古代,盖与汉族杂居大河流域,其名称:或曰猃狁,或曰獯鬻,或曰匈奴,皆一音之异译。
笔者认为,以上说法仍然未能确切说明匈奴的来源。另外,近年来一些作者把北方边疆诸多民族如殷商时的鬼方等全部看成是匈奴,也是值得探讨的。
甲骨文“亚凶”即匈奴
匈奴在北方的存在为时既久,而古代文献却没有记载,显然是受到文字等原因的限制。可以推断,在殷商时代,就有匈奴在北方活动,而且是重要的势力,那么在甲骨文中应当有相应记载。甲骨文中有一个古代民族长期与中原对峙,这就是亚凶(甲骨文中的凶字下应加十字——笔者注)。
甲骨文与金文中,亚凶作为一个民族非常多见:
己未卜,凶子亡疾。(《殷虚书契后编》,二卷,罗振玉编, 下,29,4)
贞,使人于凶(《龟甲兽骨文字》,二卷,林泰辅编,1,26,18)
戊寅口口于凶鹿(《铁云藏龟》,刘鹗编,42,1)
丁卯……兽正……凶,集口百六十。(《殷虚书契后编》,罗振玉编, 下,1,4)
简略地说,亚凶,就是猃狁,也即严狁,这是匈奴的一个重要古代部族。匈奴是一个大的民族,其中分为不同的小部族。匈奴的部族统称为“匈”,也就是“荤粥”,即是以后进入欧洲的Hun人,Hun与荤、匈都是一音之转。从最早的匈奴部族来看,亚凶即严狁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长期与中原民族进行斗争。甲骨卜辞中有大量征伐文字是关于他们的,其与土方等少数民族一起,被看作敌人。另外,他们是一个狩猎民族,所使用的主要是弓矢。
卜辞中有一条:
于王曰匈凶方矢(《殷虚书契后编》,罗振玉编, 下,17,4)
郭沫若解释说:
凶方与殷亦有和好之时,其国当长于为矢,故殷人求之也。凶方乃严狁之一族。《考工记》云:“胡无弓车,胡之无弓车者,非无弓车也。夫人而能为弓车也。”胡即严狁之异称。(《郭沫若全集》,考古编,2,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这些说法都是非常正确的。胡,即荤,也就是匈,亦即为凶,胡人起初主要指匈奴,以后成了北方异族的统称。土方与亚凶居地位置,据郭氏猜测应在北方,土方在山西北部,而亚凶在河套地区,距殷地有10日以上的路程,按每日80里的行程计,大约有千里之遥。从方位与距离看,应是匈奴无疑。
王国维曾有《鬼方昆夷严允考》一文,其中说到:
我国古时有一强梁之外族,其族西自、陇,环中国而北,东及太行、常山间,中间或分或合,时入侵暴中国,其俗尚武力,而文化之度不及诸夏远甚,又本无文字,或虽有而不与中国同。是以中国之称之也,随世异名,因地殊号。至于后世,或且以丑名加之。其见于商、周间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其在宗周之季,则曰严狁,入春秋后,则谓之戎,继号狄。战国以降,又称之曰胡,曰匈奴。(王国维:《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王国维虽然精于考证,但是其所言鬼方即匈奴之说,亦稍显武断。而且还对于甲文中的亚凶也注意不够。
从文献中还可以看出,匈奴的“奴”字也应当有其出处,中国异族虽多,但以民族而称其为奴者并不多见,可见亚凶即匈奴民族可能在某一时期曾经被殷商所征服,成为殷商的臣仆,也就是奴隶。《尚书》微子篇云:“今殷其沦丧,我罔为臣仆。”为臣仆就是成为奴隶。而奴役蛮族,或是以其为军队,是历来文明民族的重要殖民方式。罗马帝国就长期使用蛮族为军队服役,以至于最后军队蛮族化,这也是罗马帝国军队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古代印度曾经大量使用突厥人为军队,甚至作战双方都是突厥人,就是明显的例子。由于匈奴曾经被奴役,所以汉人一直称其为匈奴。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由于历史久远,加之缺乏文字记载,其证明只能有待于将来的历史发现了。
其二,甲骨文中,亚凶族的凶字是一个象形字,关于这个字是什么,我的看法是,凶就是弓箭的象形字。匈奴向来以狩猎为生,使用弓箭是其不同于中原民族的特征,对于农耕民族而言,以弓箭作为匈奴的代表是十分合理的。汉霍去病墓前的石雕名曰马踏匈奴,被踏在马前蹄下的胡人手持弓箭,颇具代表性。这个字的写法其实比较多,有的字中还有明显的带有犄角的羊头,证明其与猎取野羊之类动物的关系。但大多则直接与弓箭形状相同。语言文字是一种符号,尤其是甲骨文,是以象形与表意为手段的符号体系,以弓箭为符号表示匈奴这个民族,是顺理成章的。
这样,我们可以确认,亚凶就是匈奴,也就是以后从中国北部消失,而在欧洲出现的Hun族。他们仍然保持了自己的称号,并且成了欧洲最具威胁力的游牧民族。
匈族西迁的走向
关于匈奴的走向,也有学者有不同意见,《剑桥中国秦汉史》的作者之一余英时先生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看法主要有两点:
第一, 匈奴与匈人(Huns)“不能等同”。他征引的是西方学者的一些论著,如拉施克《罗马与东方贸易新探》等。我们不知道他所说的“不能等同”的确切含义是什么。但我们认为匈奴民族西进欧洲是一个历史事实,并且由此引起已经风雨飘摇的罗马帝国最后崩溃。
第二, 匈奴中的一支北匈奴在公元91年逃往西方。那么,这个“西方”是逃往何处呢?
余英时先生认为是伊犁河流域:
受各方的侵扰,北方的单于难以维持他的地位,便逃往西方。特别是北匈奴遭受来自新兴的鲜卑联盟的威胁,后者在公元87年给予匈奴巨大的打击,杀死北方的单于,剥他尸体的皮。这次灾难性的失败使部分北匈奴南逃;包括20万人的58个部落—其中8000人能作战—来到边境的云中、五原、朔方(在鄂尔多斯)和北地(宁夏)四郡向汉朝投降。公元91年,北匈奴的残余向西远徙至伊犁河流域,他们对外蒙古和中亚的统治结束了。(〔英〕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 公元前221~公元220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匈奴确实有西迁伊犁河流域的史实,但这只是前期,北匈奴占领西域之后,最终不能立足,远走欧洲是以后的事。
匈奴在中国北方称雄近800年,从公元前3世纪,也就是战国后期至南北朝初期,即公元5世纪初。自从匈奴这个名称出现起,它已经是个强大的民族,战国时的秦、赵、燕三国的长城就是为了防御匈奴的侵犯而修筑。秦朝建立后,派遣蒙恬发兵30万,北击胡人就是匈奴,“略取河南”,与匈奴分立。秦末汉初,冒顿即匈奴单于之位,他战胜东胡、月氏、楼烦等少数民族,并且一直进犯到了秦朝所建立的河南寨。匈奴并没有就此而止,而是北上与西向,征服浑庾、屈射、丁灵、鬲昆、薪犁等国。汉文帝时,匈奴又西征西域26国。西汉初,匈奴建立起北自西伯利亚,东到大兴安岭,西到帕米尔高原和新疆伊犁河畔,南到河套地区的大帝国。这种兴盛局面到了汉武帝时代开始转衰。汉匈大战40多年,汉朝占据了河西地区与黄河南北,匈奴败走大沙漠以北。从此,匈奴内部陷于纷争与战乱,多次发生几个单于并存的局面。
最为激烈的斗争是呼韩邪单于与哥哥郅支单于之间的争夺。公元前52年,呼韩邪单于在内部斗争中失败而降汉,并且南迁到汉朝的光禄塞,汉宣帝将王昭君嫁给他。在汉朝帮助下,呼韩邪单于统一匈奴民族。郅支单于对于汉朝庇护呼韩邪十分不满,杀了汉朝的使者,带领人马向西域进发,征服西域城邦小国后,与康居结盟。公元前36年,汉西域副校尉陈康在康居战胜郅支,匈奴残部开始了西迁。
呼韩邪的匈奴国家后来分为南北匈奴,北匈奴在漠北势力强大,并且占有了西域。而南匈奴逐渐溶入汉民族之中。所谓西迁,主要是指公元89年汉将窦宪攻破北匈奴后,北匈奴中的一部分与郅支残部合在一起,继续向西。其开始时间一般认为是公元91年,至于其具体路线现在尚不能完全确定,大致可以说是沿着位于哈萨克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交界处的咸海北岸向西到达伏尔加河流域,从公元3世纪到公元4世纪中叶,匈奴在这里得到迅速发展。其原因是这里处于罗马帝国的边远地区,它的势力不能控制这一地区。斯拉夫人与其他蛮族在这里各自独立,为匈奴在这里的休养生息提供了条件。经过与强大的汉朝军队战争锻炼的匈奴在军事上是远远强于其他蛮族的,他们很容易地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
如果匈奴主要力量定居于伊犁河流域,这里仍然是汉军的势力范围,进一步的征伐必不可免。况且匈奴是游牧民族,不会停止对于农业民族的进犯。所以如果余先生所指的北匈奴为后汉新莽之乱后匈奴分成两大部——北匈奴与南匈奴——之中的北匈奴,那么这一部西去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后汉书·南匈奴传》中记载汉章帝时北匈奴的内乱与走向:“北虏衰耗,党众离畔,南部攻其前,丁零寇其后,鲜卑击其左,西域侵其右,不复自立,乃远引而去。”这里所说远引而去,就是西进欧亚大草原,这是当时北匈奴的惟一出路。它所余留的部族并没有为南匈奴所收留,反而归顺了鲜卑人,《资治通鉴》中记载:“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其实以上所描述的对于匈奴的大合围中,主要力量应当是当时强大起来的鲜卑人,匈奴早在汉初就已经征服了鬲昆、薪犁等民族,后又平定西域邦国包括楼兰、乌孙、呼揭等26国,帕米尔高原与伊犁河流域早已经是它的旧地了,不可能再突然崛起成为主要敌人,所以经过这里西去的可能性最大。至于南匈奴,以后融入汉民族,史书记载清楚,不必再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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